第30章
他挪著輪椅抵到她腳邊,什麼都沒提,就隻輕輕說了五個字:“是我來晚了。”
第31章
屋內靜悄悄,令窈腳上一雙絲雲雙鸞鞋低斜朝下, 抵在鄭嘉和青色右衽圓領袍間。
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軟似香鼎一縷細煙:“不早不晚, 剛剛好。”
文绉绉的回應, 透出別扭的歡愉與蚯蚓般的扭捏。令窈為自己感到羞恥。
她不擅長和好這件事,都是別人回頭討好她。即使前世她先去尋鄭嘉和, 張嘴也沒有好話給他。
令窈垂了眉眼,做不來的事, 不做便罷。他嘴裡有下一句就行。
鄭嘉和果然開口說:“夜晚隻怕又要做噩夢,記得讓鬢鴉點一支夢甜香,興許能睡得安穩些。”
他關心她,令窈心裡高興,面上不顯出來,隻是點點頭。
鄭嘉和往前傾,修長手指懸在半空,骨節分明:“伸出手我看看。”
令窈唔聲:“作甚?”
鄭嘉和拉住她的衣袖, 喃喃:“若是起疹子,也好讓李太醫早些過來。”
令窈呆愣。
她受到極大驚嚇時,身上便會起紅疹。從有記憶起,也就發作過幾次。她自己都沒想起有這回事,鄭嘉和卻點了出來。
令窈咬唇:“哥哥怎麼會知道我會起紅疹?”
鄭嘉和手中動作一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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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窈坐在高高的燈掛椅上, 增長的身量仍夠不到地, 鄭嘉和的輪椅雖比椅子矮一截, 但他長瘦的身形即便坐在輪椅上, 依舊能與她視線持平。
她炯炯黑亮一雙眸子望過去, 鄭嘉和不得不和她對視,身上縹緲的蘭香也隨之落到她鼻間。
令窈等待之餘,忍不住猛嗅一口。
前世她喜歡蘭花,恰好度月軒種了大片蘭花,株株皆由鄭嘉和親自打理。這一世,鄭嘉和的蘭花提早好幾年,在她回府前就已種下。
世事並非樣樣都合她記憶。
“偶爾我也會如此,你我是兄妹,我想著或許你也會同我一樣,驚嚇過度便會起紅疹。”
鄭嘉和替她捋起衣袖,小心捧著她細白一隻手查看,皓腕凝霜雪,小姑娘白皙的肌膚無半點瑕疵。
令窈丟了自己的手往他掌心放,另一隻手半撐下巴,側頭凝視鄭嘉和清秀眉目,好奇問:“哥哥也有這病,我怎麼不知道?”
鄭嘉和笑著為她整理弄皺的袖口:“現在不就知道了?”
令窈想想覺得也是,畢竟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。隻愛自己的人,萬事皆不操心。
她相信了鄭嘉和的話,語氣輕松地問:“那二姐姐呢?她也同我一樣嗎?”
鄭嘉和搖搖頭:“並不。”
令窈笑道:“那便隻有我和哥哥是一樣的。”她覺得好玩,又道:“下次哥哥驚嚇過度,起了紅疹子,定要喊我過去瞧一瞧。”
鄭嘉和應下:“嗯。”
令窈想起什麼,咦一聲:“可是哥哥,你也會驚嚇過度嗎?”
她可從來沒見他被什麼事嚇倒過。他在她手底受罪多年,連她都嚇不倒他,天底下還會有什麼能令他驚嚇過度?
鄭嘉和道:“隻有過一次。”
“什麼時候?”
“我記不得了。”
令窈知道他肯定在撒謊:“能嚇到起紅疹的事,定是十分可怕的事,哥哥怎會記不得,隻是不願回想罷。”
鄭嘉和雙眸含笑:“卿卿真聰明。”
令窈撅嘴:“我若聰明,就早該料到三哥籠子裡裝的,不是稀罕寶貝,而是嚇人玩意。”
鄭嘉和見她心有餘悸,伸手牽她手,朝花窗邊去。花窗外回廊曲折,廊中竹枝翠綠,風漾起碧泉般的波紋。
鄭嘉和有意替她紓解鬱悶,捧了果盤放膝上,將回馬孛萄果皮仔細褪去後,才喂入她口。
美景美食令人心情愉悅。
令窈將心思轉到正事上,問:“我怎麼也想不通,他到底是從何知曉的,若要懷疑人,我情願懷疑自己,也不會懷疑鬢鴉。”她頓了頓,加一句:“以及二哥哥。”
鄭嘉和:“有件事我得告訴你。”
令窈:“什麼事?”
“元姑娘死了。”
令窈瞪大眼,並未驚訝太久:“是鄭嘉辭做的?”
“是。我一得到消息,便往你這裡來了,剛巧趕上他在你屋裡。”
“我原以為會是三奶奶。”
鄭嘉和熄聲片刻,道:“還記得你曾讓鬢鴉試探元姑娘是否願意拿了黃金百兩出府做生意嗎?”
令窈點頭:“我隻是讓鬢鴉問兩句罷了,又沒有留下把柄。”
“元姑娘死前,悔哭當初就該拿銀子出府自謀生路。嘉辭生性多疑,逼供之後,認定此事有你一份。所以才有了剛才的事。”
令窈皺眉。
鄭嘉和:“還在害怕?”
令窈搖搖頭:“不是害怕,是後悔。”
鄭嘉和窺出她的情緒,張開臂膀,寬大的衣袖足以讓人深埋其中。
令窈順勢伏過去,鄭嘉和的手落在她前額,一下一下,溫柔撫摸:“人性本善,你無需因為自己的一時善心而否定全部。”
令窈細聲說:“若不是我多此一舉,又怎會被人識破,可見善心不能泛濫,做大事者該狠心絕情。”
鄭嘉和笑問:“卿卿有何大事要做?”
令窈:“孟先生說,凡事關己身,皆是大事。”
她提孟鐸,鄭嘉和面上神情逐漸嚴肅:“孟先生確實是位良師。你若隻是隨他習書,定能受益匪淺。”
令窈聽著覺得哪裡不對,又說不上來,笑臉盈盈說:“我不隨他習書還能隨他做什麼?”
鄭嘉和沒說話,落在她額間的手越發小心翼翼,像是連根頭發絲都舍不得弄亂。
令窈順勢問:“哥哥要不要也拜他做老師?我去求他,他一定答應,且他平時對哥哥贊嘆有加,想必不會介意多收一個關門弟子。”
鄭嘉和指尖溫熱,輕輕掃過她濃黛眉尾:“多謝卿卿好意,但我已另有志向。”
他雙腿有疾,無法參加科舉,令窈不想碰他傷心事,不敢問他有何志向,巧妙避開,問:“哥哥如何知道三哥那邊的事?”
鄭嘉和手指抵在唇邊,做噓的手勢,令窈配合地將耳朵湊過去。
他呼出的熱氣噴在她耳垂,聲音動聽迷人:“我在他身邊安插了細作。”
令窈恍然大悟:“原來如此。”
鄭嘉和靠著她,話裡多了幾分打趣:“卿卿若是想在嘉辭的飯菜中下巴豆,以解今日之氣,哥哥也能替卿卿做。”
她耳邊貼著他的呼吸,低沉緩慢,令窈渾身一陣酥麻,耳朵痒得很:“我才不要巴豆,他嚇我,我定要嚇回去。”
鄭嘉和認真替她出法子:“扮鬼?”
令窈起身,與鄭嘉和保持距離:“可以試試。”
她說完話,跑進裡屋,鄭嘉和以為她怎麼了,喚:“卿卿?”
令窈從簾後露出鵝蛋小臉,手裡多出一盒盛玉耳勺的黃花梨木盒:“耳朵痒,我想讓鬢鴉替我採耳,哥哥在屋裡等我,我待會再過來。”
鄭嘉和推著輪椅過去:“我來罷。”
令窈有所猶豫,最終還是將木盒遞了過去:“那就有勞兄長。”
這天申時過後,令窈沒再出過屋子。
她坐在短杌上,大半身子都貼在鄭嘉和腿間,眼睛闔起,享受鄭嘉和替她掏耳朵的樂趣。
鄭嘉和的耐心溫柔令她昏昏欲睡。
她嗅著鄭嘉和身上的蘭香,聽著他綿長的氣息聲,腦海中什麼都沒有,就隻剩下酥軟的困意。
她伏在他身上睡了不知多久,連他將她抱上床榻,替她脫靴摘釵掖好被角,也渾然不知。
這一夜令窈並未做噩夢,即便餓著肚子進入夢鄉,從下午睡至半夜,夢裡也都是好山好水。
她夢見自己前世十六歲時同鄭嘉和出遊,鄭嘉和攤開王希孟的《千裡江山圖》,指著畫中群巒煙波問她:“你想不想看遍天下山河?”
他那時已經好全,一雙長腿健步如飛,她搭了他的背攀上去,壞心思地箍緊他脖頸,不屑一顧地問:“和誰?和你這個病秧子嗎?”
鄭嘉和說:“對,和我這個病秧子。”
她又高興又生氣,揪了他的耳朵喊:“你以為你是誰。”
鄭嘉和隻是笑,背著她往前奔得那樣快,他的聲音混在風中,聽不出情緒起伏:“穆家婚事已退,汴梁你也回不去了,唯有一個臨安城任你快活,往後你嫁不出去,隻能求我養你一輩子。”
她心高氣傲,暗罵他心思叵測,竟敢詛咒她嫁不出去,話狠狠拋出去:“誰要你這個病秧子養,就算是下輩子,下下輩子,我也不會求你。”
鄭嘉和回頭,小心翼翼問她:“如果我求你呢?”
夢裡下起雨來。
有腳步聲從遠處漸響,誰在喚她:“郡主。”
令窈睡眼惺忪從夢中醒來,鬢鴉擔憂的臉放大眼前,見她醒來,她松口氣:“醒了就好。”
令窈依稀覺得眼角湿漉漉,伸手去擦,才發現是淚水。
她發懵盯著指間沾上的淚漬,片刻方往周圍探,混黑一團,尚未天明。
鬢鴉端茶為她潤口:“郡主夢魘,說了許多夢話。”
令窈靠到鬢鴉臂膀中,喝了水,仍未睡清明,問:“我說了什麼?”
“也沒說什麼,就光嚷了幾聲病秧子,也不知道是在喚誰。”
令窈沒再說話,扯開錦被,讓鬢鴉陪她一起睡。
沒幾日,元清蕊的死訊傳遍鄭府。
鄭嘉辭做事幹淨利落,沒留下半點蛛絲馬跡。官府的人查看過後,定為山匪作惡。
三老爺傷心大哭,三奶奶在旁安慰,三老爺哭過一場之後,四五日功夫,便將此事拋到腦後,遛鳥聽戲,一如從前。因元清蕊與三奶奶之間生的嫌隙也隨之消失,三老爺重新出入三奶奶房中。
兩人和好如初,人前又恢復恩愛模樣。
大老爺念及昔日舊人之恩,和大奶奶商議後,為元清蕊風光大葬,並著人將其屍骨運回西南,入元家祖墳。又贈與元姨娘千兩銀子,撫她節哀。
元清蕊遇害那日,元姨娘在外採買東西,因此躲過一劫,傷心之餘不敢再留在臨安,拿了銀子便往別處去了。
又過半月,至鳴秋之宴,臨安城無人再提城東那樁駭人聽聞的案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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