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我心裡一顫,顧徽徵是想告訴我,我這個身份低賤的娼妓,不該再對他有所肖想嗎?
竟是連一分溫情也不肯給我留。
也罷,這些都由不得我。
顧徽徵要我去,我得去。
沈觀山要帶我去,我也拒絕不得。
顧徽徵的父親是漢人皇帝的親兄長,他父親早逝,他又是家裡唯一的孩子,這場娶妻之禮,辦得盛大。
沿街十裡,紅妝滿目,沈家的小姐坐在轎子裡,搖搖擺擺地進了顧徽徵的府門。
鞭炮聲響了足足一日,皇帝也親臨給他們送上祝福。
門外布滿討喜糖的百姓,可謂萬人空巷。
院子裡也是人山人海,沈觀山和我被擠到角落站著,他怕我被人群衝散,緊緊抓住我的手。
我隔著一排排人頭,看見穿著大紅喜服的顧徽徵,他抓著紅布,挽了男子成婚的頭發,身長玉立地站在人群中央,笑得開懷。
紅布的那頭,是披著蓋頭的沈家小姐,雖看不見臉,但看那嬌弱的身影也和顧徽徵般配著。
沈觀山捏捏我的手,同我說了句悄悄話。
「好生無聊。」
我提醒他注意言辭。
他卻湊得更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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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不如回家種荷花,摔一跤好歹還能得你一笑。」
馬上要入夏,沈觀山興致勃勃開了片池塘出來,親自下水種荷花說要送給我。
他拿著一節藕根對我說。
「我教了你那麼多首詩,全是先人的情感寄託。今日我種下荷花,等荷花開了便讓你知道什麼叫青荷蓋綠水,芙蓉披紅鮮」。
不待我接話,隻聽見「撲通」一聲,沈觀山腳上帶泥,上岸的時候滑倒,摔了個四腳朝天。
平日的沈觀山都是高嶺之花、禁欲公子,何曾有過四腳朝天鼻青臉腫的時候。
我笑得停不下來,一邊給他擦傷口一邊給自己擦眼淚。
沈觀山扒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泥,塗在我鼻尖。
「有這麼好笑嗎,還不是為了你!」
說完一瘸一拐跑回房間擦藥。
想到這裡,我不由得輕笑出聲,轉頭看了看沈觀山臉側的傷口。
沈觀山總算高興了,舒了一口氣。「都說達官貴人們千金才能博你一笑,可讓你笑起來似乎也不是難事嘛。」
半晌,我眼睫顫了顫,輕聲說。「奴婢是大人的,大人想要奴婢何時笑,奴婢便何時笑。」
沈觀山愕然,像是說錯話般,手足無措地跟我說「對不起」。
我展顏。
「大人何曾對不起我?無人對不起我。」
母親是,顧徽徵也是。
15
抬眼間,我看見顧徽徵回頭,似乎是方才朝我這邊看來……
宴席將要散場,沈觀山不過起身離開片刻,我便瞧見本該準備入洞房的顧徽徵。
他冷聲叫我跟上,帶著我到了一處假山旁。
「好生無聊啊。」
顧徽徵抬眼,陰惻惻地看著我。
「我的大婚之日,你覺得無聊?」
他的眼神實在可怕,明明穿著明豔的喜服,卻讓我感覺像是俱被抽幹了精氣的厲鬼,我不自覺後退了一步。
不知是哪裡惹怒了他,他額角青筋暴起,忽然抓住我的雙手。
「你不嫉妒嗎?
「我大婚,你就一點也不嫉妒嗎?
「不過兩月,你便同沈觀山卿卿我我,你別忘了,是誰萬金將你贖回!
「這三年,是誰好吃好喝、金枝玉葉地養著你供著你?
「若不是我,你還在南風館……」
顧徽徵說便至一半戛然而止,而後又是心虛又是惱怒地將我雙手鉗住,不顧一條走廊外的賓客便要吻我。
我失了魂,一邊往後仰一邊定定地看向顧徽徵,渾身止不住地戰慄。
整整三年了,三年來,我這麼努力學漢語,這麼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漢人,就是想讓別人忘記我曾經是南風館的頭牌的身份。
我是自己想要去南風館嗎?我是自己願意被萬人騎嗎?
我不想做娼妓,更不想一輩子都被稱作娼妓!
可無論我多麼努力改變,總有人一遍又一遍提起那個「萬金贖美人」的故事,總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刮開我剛長好的皮肉,把我骨子裡的「賤」字念出來!
顧徽徵,顧徽徵更是可笑!
一邊嫌棄我娼妓的身份,想要找個貴女加強自己的勢力,一邊又忍受不了親手推開的女子跟別人耳鬢廝磨。
顧徽徵眼角發紅,最終還是慌張地掏出手帕給我擦拭眼淚。
月光明朗,我看清了手帕上的鴛鴦戲水。
我將帕子搶過丟在地上,一腳踩了上去。
這張手帕,他早已失去拾起來的機會。
我打掉顧徽徵的手,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給他磕頭。
「奴婢是世子贖回來的,奴婢的命是世子的!世子大婚,奴婢真心為世子高興,不敢覺得無聊!
「奴婢為世子高興!
「奴婢為世子高興!」
顧徽徵蹲下,抓著我要拉我起身。
「窈娘,窈娘……我錯了……你起來,你起來好不好?」
見我伏在地上不肯動,顧徽徵聲音有些發抖。
「我是……我是口不擇言了,窈娘,你不要生我的氣……」
我額頭已經磕破,鮮血流進眼睛,顧徽徵的臉也變得鮮紅,我咧開嘴,鮮血糊了滿臉,看著有些詭異可怖。
「大人,娼妓,最愛的就是破壞別人家庭。
「但大人放心,奴婢不會的。
「奴婢是大人手中的刀。」
16
沈觀山找到我時,我和顧徽徵都不正常。
一個失瘋,額頭的血流到了胸口,還不知道疼般口中念念有詞。
一個著魔,拋下新婦獨守著空房,不顧鮮血吻住對方熱火朝天。
沈觀山上前將顧徽徵扒開,一拳便打了過去。
脖子上一松快,我才忽然回神,呆愣地站在原地。
顧徽徵和沈觀山本就不對付,自然不能白白挨一拳,兩人打得你死我活,引來一堆下人,我沒有由來地覺得可笑。
一個把我當作棋子,一個把我視為替身。
打來打去,又是為了做戲給誰看。
我跌跌撞撞跑了出去,路上摔了一跤,也不覺得疼。
可我去哪?
我突然發覺,我在京城住了三年,竟是連京城最繁華的巷子也不曾親自走完過一回。
我像個無頭蒼蠅,好容易找了個破廟,被幾個叫花子色迷迷地盯著渾身不自在,坐了不過一刻便匆匆離開。
可笑,一個娼妓,許久不嘗情欲而已,真以為自己算什麼完璧之身、雲中皎月。
不,不,我……我隻不過是怕他們給不起錢。
宵禁將至,我不得不躲在一處橋洞,草草撕下一片衣角包住額頭。
窩在硬邦邦冷飕飕的橋洞裡,我高興得不得了,一會兒抬頭看星星一會兒轉頭看有沒有巡查的人。
天為床地為被,可算是我二十年來過得最快活的時候了,快活得我想哭。
明日,我便悄悄出城,找個鄉下賣豆腐,做豆腐西施!
可我不會做豆腐。
「沒關系,會洗衣會做飯的,總不會餓死的。」
我小聲對自己說。
17
可我沒能出城。
第二日天未亮,我被人用力搖醒。
像過去一個月那樣,我睜開眼,看見沈觀山,但他不像平日那樣眼含秋波,反而長出胡青,滿眼血絲。
「你躲什麼!」
沈觀山力氣很大,幾乎要把我的肩膀捏碎。
「為什麼不等我回家?」
那不是我的家啊。
那是沈觀山和謝婉君的家。
我從前不懂為何每每有人見了我都要說一句像,真是像,也不懂為何每每沈觀山見了我都要流淚。
若不是那日聽見丫頭私下聊天時說漏了嘴,我想必一輩子都會讓自己蒙在鼓裡。
可我聽見了,就不能假裝一切都未曾發生。
即便入夏,夜晚也是涼的,吹了一夜的河風,我胸口抽著絲般的痛。
「奴婢錯了,但奴婢沒有家,奴婢是個大漠孤兒。」
?沈觀山沒料到我會這麼冷淡,反而亂了陣腳,旋即將我從橋洞裡拉了出來。
我這時才感覺到左腿上下疼得厲害,想必是昨日摔的那一下。
見我步履蹣跚,沈觀山將我打橫抱起。
我的頭被他按住靠在胸口,聞著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,我心煩意亂,隻覺得渾身上下難受,難受到想哭,想死。
上了馬車,沈觀山任是不肯放開我,他將頭埋在我肩膀上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聲音有些哽咽。
「不要走……賽乃木。」
原本平靜的心,突然怦怦亂跳起來。
他沒有叫我「阿顏」,而是「賽乃木」。
我忽而笑出聲,因為笑得太厲害,胸口撕扯得疼,竟咳出一口血。
是啊,我不是什麼阿顏,也不是什麼窈娘。
我是賽乃木。
我雖是孤兒,是妓子,但我是賽乃木,我是大漠最美的女子。
可明明有那麼多人愛我,為何就沒有一分真心?
為何都要利用我。
18
自回到沈府後,沈觀山忙得腳不沾地,親自給我熬藥做飯,變著花樣哄我。
「嬌嬌兒,吃一口吧。」
沈觀山舀了一勺粥送到我面前。
「我最近做飯大有進步,你就當鼓勵我,再吃一口?」
不知道為什麼,自那日在橋洞睡了一晚後,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虛弱,沈觀山補藥膳食給我喂了一個月也不見一點好轉。
有時候我感覺自己睡著睡著就像陷入深海,再也醒不過來了一樣。
沈觀山總在這時候用力搖醒我,緊緊將我抱住,箍得我喘不過氣。
我看著碗裡的鮮蝦魚肉,像個聽話的木偶,繞過沈觀山的勺子,端起碗將粥喝個幹淨。
還不等沈觀山露出笑臉,我又將粥悉數吐了出來,吐得口裡發苦,眼冒金星。
然後我掙扎著要下床。
「大人,奴婢錯了,奴婢重新去盛一碗來喝。」
沈觀山紅著眼睛說不必,默默打掃幹淨地上的汙穢。
他轉身離開的時候,背影竟有些落寞。
夜裡,我聽見窗邊有響動,疑慮著是不是進了賊,便隨手抄起一把剪刀握在手上。
眨眼間,我面前多了一個身影,我握著剪刀刺向他,卻被對方輕易掣肘。
「是我。」
一個湿熱的氣息打在我的脖頸,激起我一身戰慄。
「我當初不該走這一步。」
他抱住我說。
「我錯了,你回來好不好?」
我沒有推開他,伸出手輕輕拍拍他的背,嘆了一口氣。
「大人,奴婢是賽乃木,不是謝婉君。」
他愣了一下,將我抱得更緊。
「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你是我的窈娘,你不是婉君,你是我的窈娘……
「若是早知會有今日,我一定不會將你送給沈觀山。窈娘,你是不是恨我?」
我搖搖頭。
「曾經是我逾矩了,哪怕不是中原人,也該知道我這種千人騎萬人踏得上不了臺面。」
我肩上一涼,似乎是顧徽徵哭了。
他抱了我良久,開口時嗓音嘶啞。
「我觸怒了天家,明日便要去邊關了。」
氣氛有些怪異,我們都沉默了好一陣。
半晌,我低低地念叨。「子之湯兮,宛秋之上兮。洵有情兮,而無望兮。
「願大人珍重,萬事朝前看。」
顧徽徵走後,我看著窗外滿天繁星,還是用大漠的語言替他求了個平安。
19
顧徽徵去了邊關,沈觀山朝中再無政敵。
一家獨大之下,沈觀山的府裡進出越發多了。
這日我正在池塘邊看殘荷,好些日子沒出門,池裡的荷花竟然已經謝了。
「你在做什麼?」
我愣了愣,抬頭看見一個陌生男子,目光如炬,滿眼警惕地盯著我。
今日出來沒讓人跟著,想必他見我面孔不是漢人,所以心生懷疑。
我向他福了福身。
「大人好,奴婢是……」
奴婢是什麼,我突然沒了下文。
我似乎過的不是丫頭的生活,但又萬萬不能算什麼主子。
「這是賤內。」身後突兀地響起一道聲音,沈觀山站在我身後,一隻手似是故意的,緊緊摟住我的腰,掌心熱得發燙。
「內人身子不好,因此沒來得及舉辦婚事,大人來了怎麼不讓人通報一聲。」
那男子垂眸,輕笑一聲。
「您的夫人前幾年不是去世了嗎?」
沈觀山上前一步擋住我,語氣生硬。
「大人,有事請移步書房。」
我被人送回了院子後,聽下人說沈觀山和書房裡的那位大人大吵一架,那位大人離開時說了句「您的婚事怕是辦不成了」,沈觀山直接從書房追出去向他砸去一個茶杯。
我端著一盅蟲草老鴨湯,在沈觀山書房外站定,等著看守通報。
沈觀山迎出來。
「怎麼不直接進來?外面起風,小心吹涼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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