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後來,我總在夢中見到他。
手執長劍,孤零零地立於雪中的他。
他說:
「阿暖,你本就隻是個山野女子。」
「天子閣、金玉殿,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」
「這樣的惡地,配不上你。」
那年的雪,下得好大。
如熾烈火,沒能化開他身上那一抹孤寂寒意。
正如如今的三春暖陽,照在我身上,也沒半點暖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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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月娘!」
妓館的小廝喚我。
「門外有個男人找你。」
「姓殷。」
36
兩年未見,殷太醫整個人都變了副模樣。
憔悴、消瘦、潦倒。
「阿暖。」
久違的名字,恍如隔世。
那年出了宮門,江措親自趕著馬車跑了三天三夜。
最後落腳在離京城很遠的青州。
他們把我安排在一戶蘇姓商人家中,我的身份,是這家長子在外行商帶來的女人。
安排妥當,江措、殷太醫還有寶良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。
去做該做的事。
起初,新皇登基,民間一片平靜無波。
不久後,北境平息了許久的戰事乍起,睿王被膠著的戰場困住,好幾次都因為絕密布防圖泄露而差點S在戰場。
軍中缺糧缺兵器,皇城中的旨意卻朝令夕改。
今日下令全軍回撤休養生息,明日卻又作廢,強令進攻。
少得可憐的糧草往邊關運,累了滿車的屍首往城裡抬。
軍中怨聲日盛,民間積怨沸騰,皇帝皇甫珊成了天下人口誅筆伐的昏君。
京中來人次數越來越少,蘇老爺起了異心,暗中謀劃將我和滌兒交出去,作為攀附謝家、換取礦山的籌碼。
我不動聲色地蟄伏了一個月,終於借出門禮佛的機會,帶著滌兒逃出青州,潛回京城,在妓館中做起了名叫月娘的洗衣婦。
風月之地,多的是達官顯貴,時常會傳出關於宮中皇帝的些許消息。
隻可惜,每次都不是好消息。
有人說,皇帝瘋病更甚,動不動就S人,連美若天仙的皇後都想S。
還有人說,皇帝昏庸無道,盡用無能之官,厭棄忠良之臣。
每次聽到這些話,我都很難過。
為阿珊哥哥難過。
金玉殿,險惡地。
他身陷其中,曾經苦苦掙扎過。如今,也一定還在苦苦掙扎。
有月亮的夜裡,我總會帶著滌兒,坐在後院的小小天井裡看月亮。
跟他講「舉頭望明月」。
跟他講爹爹想去的小漁村,娘親長大的草頭村。
跟他講寶舅舅會被老鼠嚇哭,江叔叔射箭百步穿楊。
還有盧嬸嬸的冷臉,殷伯伯的醫術……
宮中壞消息,傳著傳著,變成了最壞的消息。
皇宮內沉悶的鍾聲再次響起。
他們說,皇帝S了。
我的阿珊哥哥,S了?
我不信。
哪怕長街跪送,靈柩車馬真的緩緩向我走來,我不信。
哪怕輿車車轍突然斷裂,漆金雕龍的棺椁沉重地落停在我的眼前,我還是不信。
他可以不去漁村看海,也可以不陪我回草頭村看山。
可他怎麼會S呢?
直到殷太醫出現在我面前。
「阿暖,陛下他……」
「他是不是讓你來帶我去找他?」我努力笑著,眼淚卻奪眶而出,「他沒有S,對不對?」
殷太醫滯澀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所有幻想。
「陛下,他S了。」
「他們都S了。」
37
他們都S了。
阿珊哥哥S在議政擬旨的太極殿中。
謝將軍的劍刺穿他的心髒時,他的匕首也深深插入謝將軍腹中。
聽說血流了滿地,浸湿了他的最後一道聖旨,上面寫著——告命於天,自廢庶人。
寶良S在通向宮外的宮道上。
聽說白璧無瑕的長道,血色腳印拖了好長,血是從他腳上那雙磨舊了的灰藍緞布鞋裡滲出來的。
江措S在潛出城外的城門前。
聽說高高的城門上,箭如雨落,士兵翻遍了他布滿窟窿的身體,也沒能找到要找的東西。
還有盧妃娘娘,也S了。
為了編織一個「不倫天子淫辱庶母反被刺S」的荒唐謊言,一條白綾將她懸於困了她一生的宮牆內。
聽說她的枕旁,還放著本隻翻了一半的醫書,她曾託人打聽過,在家鄉柳州開一家夫妻醫館要用多少銀子。
謝家妄想用一個香豔的宮廷秘聞,掩蓋一場血腥的宮變S戮。
可再骯髒的淤泥也阻擋不了春芽破土而出,再漫長的黑夜也總會有曙光劃破夜空。
睿王的兵馬已經集結城外,朝中反抗外戚的暗流日漸湧動。
S不完的天下書生以筆為刃,一篇篇激濁揚清的詩文散布街巷。
謝家,怕了,也亂了。
京城之中,盡是肅S之氣。
以緝拿逆賊之名,遍及全城的大規模搜查,已經反反復復查了許多輪。
謝家要找的「逆賊」,是殷太醫。
後院柴房中,殷太醫從懷中拿出一個包袱。
這是從太極殿到正城門,他們拼S用血染出一條路也要送出的東西。
裡面,是一道聖旨,一方玉璽,一枚虎符。
禪位的旨意,天子的璽印,調遣兵馬的印信。
送到睿王手裡,就是師出有名、一呼百應的利器。
屆時,謝家已經岌岌可危的頑固勢力,將徹底分崩離析。
狗急了會跳牆,謝家眼下就如一條瀕S的瘋狗,又狠又兇。
幸而春風館背後的金主是謝小公子謝思安,官兵們不敢耽誤他掙銀子的門道,殷太醫才得以躲過一次又一次搜查。
殷太醫想要殊S一搏,衝出城去。
可畫像貼了滿城的他,隻怕剛踏出這道門,立刻就會曝屍於市,何來一搏?
但,我可以。
收好聖旨和玉璽,我轉身去了花魁娘子的房裡。
謝思安近來忙得連花酒都沒功夫喝了,整天守在城門邊上,嚴查進出之人。不過天大的事兒也不耽誤他的快活日子,每日都差人來春風館接花魁娘子去陪他「守城門」。
我向花魁娘子求了一通情,終於得她應允。
今夜,我會代替嬋兒隨車侍奉。
入了夜,出門前。
滌兒仰著紅撲撲的臉蛋,奶聲奶氣地問我:
「娘要去找爹爹嗎?」
我愣住一瞬,紅了眼眶。
「是啊,爹爹累壞了,娘要去幫幫他。」
「滌兒乖,要聽話,不許哭。」
小小的人兒,乖巧地在殷太醫懷裡點頭:
「滌兒不哭,滌兒聽伯伯的話。」
「娘,你早點回來。」
「帶著爹爹、寶舅舅、江叔叔,還有盧嬸嬸一起回來。」
我點點頭:「好。」
38
馬車駛過長街。
街上的白幡還未摘下,在呼呼的夜風裡飄搖。
花魁娘子忘愁合上車簾,靜靜地靠著車壁休憩。
轎廂內,黑寂無聲。
忘愁冷不防地開口:「你藏在柴房的那個男人,我看見了。」
我心中一緊,沉默片刻後,如常答道:「他是我家鄉來的表親,到京城投奔我。」
「表親?」忘愁笑了,幽幽的笑,漸漸變成冰冷的語氣,「春風館裡的洗衣婦,竟有一個高懸通緝榜首的表親。怎麼,你也是逆賊同伙?」
她知道了。
一瞬間的S心掠過,我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藏在身後的短匕,猶豫片刻,終於還是松了手。
「沒錯,他就是通緝榜上之人。」
「他叫殷自棠,是宮中醫術最好的太醫,既治貴人的病,也救窮人的命。」
「他是醫者,不是逆賊。」
沒料到得到的是這般反應,忘愁有些錯愕。
「你不怕我下了馬車,立刻將你交給謝家那呆子換賞銀?」
「你不會?」
「為什麼?」忘愁冷笑一聲,「憑什麼?」
「為什麼?憑什麼?」我悵然地嘆了口氣,篤定道,「為你原本姓莫,憑你給自己取名忘愁!」
一語落定,重回寂靜。
黑暗裡,一滴清亮的淚珠落下,忘愁的呼吸變得沉重。
我抱緊懷裡溫潤的玉璽,平靜如水地說起一些往事:
「先夫以前曾跟我說過,明理堂太學掌議莫清川,君子如蘭、才學淵博,是棟梁之才。隻可惜……」
「當年謝氏圍S明理堂,如蘭的君子最後隻落入亂葬崗,莫家書香世家,男丁斬S,女入勾欄,家破人亡。」
忘愁。
鸨母常在人前誇贊這個名字。
「給貴人們解憂,讓恩客們忘愁,這才是咱們娼門女子的本分。你們這些小蹄子,多跟忘愁學學。」
可她不知,忘愁姓莫。
莫忘愁,莫忘仇。
S親之恨,滅族之仇,都刻在她嬌笑盈盈背後的骨血裡,怎會忘得了呢?
「你到底是誰?」忘愁深吸一口氣。
「我叫姚阿暖,原是宮中洗衣婢女。」
「我的夫君,叫皇甫珊。」
39
登上城門,極目遠眺。
視線的盡頭,綿延不絕的火光像一條火龍,噴薄著勢要燃盡黑暗的火舌,與這座S寂的城遙相對峙。
而城內的高樓上,謝小公子仍在醉生夢S。
我隨忘愁進入重兵把守的屋子時,隱隱聽到啜泣聲。
及至近前,才看見全身赤裸的少女縮在角落,瘦小的身體上布滿了青的、紫的痕跡。
「心肝兒,你總算來了。」謝思安衣衫不整地從床上踉跄走來,醉醺醺地摟過忘愁,「這種路邊抓來的貨色忒不知情趣,躺床上嚎得跟S豬似的,回頭爺讓一幫兄弟好好調教調教,不然扔春風館裡去也是壞我生意。」
強搶民女、逼良為娼的勾當,謝思安幹得得心應手,春風館裡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是被他這般折辱清白、零落成泥的。
出城的令牌就躺在靡亂的床榻上,唾手可得。
忘愁與我對視一眼,隨即身子嫵媚地纏上謝思安,拉著他就要去共浴。
「月娘,把這不知好歹的蹄子弄出去,別擾了我和公子的興致。」
我低眉順目地鞠了個禮,借著拿衣裳的當口,眼疾手快ṭű̂⁻地將令牌偷入手中。
給顫抖哭泣的少女披上衣裳,扶起她正準備退出去,卻冷不防被一隻手掐住肩膀扣了下來。
謝思安噴著酒氣的臉近在眼前。
「她出去。」他伸手掐住我的下巴,抬起來,色眯眯地打量著。
「你就別走了。」
「嬌憨可人,媚不自知。有意思,小爺我還沒嘗過這一口。」
說著,一張臭嘴便往我身上拱。忘愁急匆匆上前阻攔,卻被一把甩在地上。
「賤人!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?爺想玩兒誰,輪得到你來管?」
混亂中,令牌驟然落下。
謝思安霎時醉意去了大半,陰測測的目光毒蛇一般射來,伸手便鉗住我的脖子。
「你個賤婦,竟敢偷取令牌!說,誰派你來的?」
「不說也行,老子讓人把你扒光了掛城頭上,看看有誰來救你!來……」
最後一個「人」字,被湧起的鮮血堵在謝思安的嗓子裡。
一支金燦燦的簪子插在他的脖頸上,握著簪子的手猶在顫抖。
他捂著脖子,不可置信地望向身後,忘愁盛滿恨意的雙眼比他的血還要紅。
謝思安S了,屍體躺在暖閣地上,鮮血從破碎的脖頸直往外湧。
忘愁跌坐在屍體旁,像一幅破碎的美人圖。
眼淚從她眼眶湧出,混合著臉上的血跡,流成了兩道血淚。
她哭著,又笑了,不似往日在春風館裡的勾人心魄的笑。
笑得悲切,也笑得暢快。
角落裡,臉色青白的少女雙腿打著顫走過來,用帕子給忘愁擦了擦手上的血。
那不是謝思安的血,是她用力一擊時劃破的傷口。
從暖閣下來。
我攏了攏領口,遮住泛紅的掐痕。
「大人,適才暖閣上,我們姑娘有貼身的物件不小心掉了下來,謝小將軍喚奴婢去撿來,還得煩請大人幫奴婢開一開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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