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「不好意思啊。」
我曉得她想說什麼,搖了搖頭,失笑:「是我對不住凌二姑娘。
「今日在朝會上我提了與凌家和離,陛下未允,怕是隻能寫休書了。」
凌二姑娘說:「昂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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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哦了一聲,反應過來了:「不是。我剛聽陸指揮使說,你用不著棉被和傷藥。他叫我不如給你帶些酒菜。可我沒顧得上帶吃的來。」
她懊惱道:「早知道不去偷二殿下的令牌了,害我費勁扒拉爬那牆,還摔個跟頭。」
她又問:「你有啥愛吃的?陸指揮使準我明天也來。」
我有些不可置信道:「你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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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把被子抖開後轉頭道:「嗯吶?」
我定睛一看,那被子裡簡直什麼都有,筆墨紙砚齊全,藥粉,紗布,甚至還有盒人參。
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感謝了。
她爽朗地擺擺手:「啥也不用說,大恩不言謝,我都知道的。」
她又把我弄笑了。
天爺啊,我邊笑邊想,程央,你過兩天就要沒命了,怎麼笑得出的?
她接著說:「這陸指揮使人還挺好,看來外頭那些傳言也不可信……」
她一回頭,看著陰影裡走出來的人道:「哎喲,陸大人,來真巧,正誇你呢。」
陸錚也彎了彎嘴角:「多謝。宵禁了,在下送夫人回府。明天夫人記得早些來。」
我從沒見過這閻王如此好聲好氣地對人說話。
而凌二姑娘倒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,一撐地,也不叫人扶,就利落地站了起來。
她出門前轉頭對我揮了揮手,腕上的玉镯在燭火下晃得我眼睛酸澀。
待她走後,我猶豫片刻,還是研了墨,一字一畫地落筆,寫了她的名字。
我曾在合婚庚帖上見過,她叫凌成舒。
三堂會審前,我將那封休書給了她,隻道:「收著吧,往後若還有什麼……凌姑娘靠這個至少能脫身。」
她沒推辭,說了聲多謝,眼睛卻盯著別處,不敢再看過來了。
我看著她的神色,告訴她,往後許願,找我就好。
要是誰惹你了,我半夜去嚇他。
我顯然不如她幽默。
因為這句話不僅沒讓她笑出來,還導致她落下了淚。
她最終說:「你這麼有本事,以後去財神殿吧。打錢的時候多給我留點。」
我說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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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接旨前,我都在思考,要是天庭和地府當真搶著要我,我到底該去哪家呢。
等到那太監宣完了旨,我才恍恍惚惚地想,看來他們兩家都得再等些時日了。
因為我隻被判了流放。
但問題在於,是去寧古塔。
朝野皆知,要是嫌弄S一個人還不夠解恨,除了典詔司之外,另一個選擇便是寧古塔。
二者都能叫人生不如S。
兩年前骠騎將軍吃了敗仗,便在流放的前一夜拋下一家老小,自裁了。
絕望之下,我抬眸看向了陸指揮使腰間的刀。
他卻一把按住我的肩膀,低聲道:「太子為了保你,自請廢黜,出了別苑後,在御書房跪了三日。」
我更絕望了。
蕭晗熠,你還真是有良心,可你什麼時候能長點腦子?
陸指揮使接著說:「陛下沒見,卻也沒廢了他。最終二皇子也去求了情。
「他替你選了嶺南,但陛下被貴妃吹了點枕頭風,改成了北邊。」
可不是麼,二皇子要留賢名,自然隻能讓貴妃做這惡人了。
又聽那太監抑揚頓挫道:「陛下寬仁,特許公子留到年後再去,程公子還不謝恩。」
我恨得咬牙,還偏偏得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接了旨。
帝王心術,天子之道,玩到頭來不過是疑心猜忌。
卻要做臣子的賠上身家性命。
活了十九年,到頭來竟隻是為了做枚棋子,上位者隨手一擲,便是粉身碎骨。
可哪怕不甘心,又能如何呢。
10
第二日,凌姑娘沒再來。
第三日,也還是沒來。
到了第十日,我曉得自己不該再盼了,卻還是有些忍不住。
所以等門口有響動傳來時,我立刻就起了身。
可進來的卻不是她。
陸指揮使穿著騎裝,沒帶隨從,抬腳輕輕一踢,便開了門。
大概是看見了我來不及掩飾的失望,他眼裡有些嘲諷。
「程小公子,該動身了。
「我去錦州辦事,與你們同路。」
他的神色很冷淡,卻讓我一下子亂了心神:「我們?」
他半點回應都不給,隻押著我出了門。
院裡有一個人。
她梳著辮子,頭發用絲帶束起,披著一件天青色鬥篷,聽見動靜便轉過了身。
我腦中一片亂麻,隻愣在原地,看著她一步步走來,笑得明媚。
等她到了身前時,我垂眼道:「凌姑娘,不值當的。
「寧古塔苦寒,姑娘與在下已無婚約,往後還是另覓良人吧。」
她隻眨了眨眼睛:
「我尋思著……那也沒啥苦寒的啊。」
我茫然地抬起了頭。
她邊走邊接著說:「真沒蒙你,到了你就知道,奪好的地方,以後人家上趕著來玩兒呢。
「你要嫌冷,冬天把暖氣……哦,把炕燒熱些,不出門就行了。」
我聽著她碎碎地念叨著,連自己是怎麼走出院門的都忘了。
11
再回過神來時,眼前竟是程府的匾額。
禁軍還圍著院牆,朱紅的門開了半道,露出裡面烏泱泱的一群人來。
陸指揮使騎在馬上,不讓隊伍停,卻收了收韁繩。
於是我什麼都沒說,隻回頭望著門裡,直到那塊牌匾成了看不清輪廓的黑點。
身邊有人拍了拍我緊繃的後背,我轉頭,隻見她理了理額發,把辮子順到了肩上。
「你爹叫我跟你說,」她把聲音壓得極低,「左右太子是沒指望了,你先去打個前陣,說不準再過半年,他們也得來。」
……我就說那老頭方才怎麼一點不哭,眼裡還有點殷切期待呢。
「你娘說她對不住你。」
我心下一顫。
「她說早知道當年她去嫁皇帝了,她命硬克夫,保不準能把皇帝克S,如今也沒這一遭了。」
我:……
凌姑娘贊嘆道:「好志氣啊。」
我隻覺得無比的疲憊:「是……挺有志氣。」
等出了外城門後,這疲憊便從精神上擴散到了身體上,連耳邊的聲音也漸漸輕了。
定睛一看,才發現凌姑娘額前也有了汗。
京城實在太大,從程府到城郊,我們已足足走了三個時辰。
而眼前已經看不見樓宇,隻餘下驛道和綿延的荒野了。
我忍不住說:「要不你……還是回去吧,請陸指揮使給你找個車……」
凌姑娘:「我看你像個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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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:「啊?」
凌成舒氣得笑了一聲:「還找個車。程央,你當我陪你擱這兒遛彎吶?」
我說:「可這樣走下去,你當真遭不住的。凌姑娘,多少人到不了寧古塔就S在半道上,你若是傷了身體,我實在對不住你……」
她也確實是累了,氣喘籲籲道:「哎,你別擱那兒瞎想了,是我,我原本就,隻能來。」
她到底是要我擱這兒還是擱那兒啊。
她停了片刻,才接著說:「丞相對外宣稱……我一片痴心,要跟你同生共S,讓皇帝給了道聖旨。
「皇帝那腦子還真砢碜,我連你手都沒碰過,這話他也信吶。
「我都還不知道這事,結果那時二皇子碰巧聽著了,回家跟我姐說,給我姐嚇得,當晚就逼著他跪御書房外頭去了。」
我驚呆了。
天底下竟有這樣當爹的,拿孩子婚事押注不說,還要逼S自己的親女兒。
她到底是如何能長得這麼好,還能成天樂呵的?
她沒有半點介懷和傷神的樣子,走得卻越來越慢了,最終停下來扶著腰,痛苦地擺了擺手。
「走六小時了我去,擱以前我這會兒都出西站了,現在連懷柔都沒到啊……」
我沒太聽清她在嘟囔什麼,隻覺得她大概心裡還是有些難過的。
可我最終說出來的竟然隻是:「你要是想碰……呃,隨便碰。」
她有些懵:「啊。」
她:「啊——」
然後她笑了,伸手捏了捏我的臉:「你心眼咋這麼實呢。我太喜歡了。」
我感到臉轟的一下開始發燙了:「你……喜歡啊。」
她嗯了一聲。
隨後緩緩地站住了,溫熱的氣息撲在我耳側:「借我……扒拉會兒,有點,點,太累了……」
13
陸指揮使和兩個錦衣衛騎著馬,還有一人在前頭駕著馬車,這會兒見我們漸漸落得遠了,都勒了韁繩,轉頭看過來了。
兩旁的衙役見狀,神色一變,揚手便揮了鞭,呵斥道:「還當自己是少爺小姐呢?快些!」
我一慌神,見那鞭子帶著勁風,下意識就將身邊人推遠了些。
力道好像有點大,推得她哎喲一聲,摔了一跟頭。
後背卻是猛地繃緊,隨之而來的便是炸裂開的劇痛。
又是一聲哨音破空,我被按著肩,躲不過,隻咬牙忍著。
可過了半晌,耳邊卻是那衙役的尖叫。
抬眼看去,那人竟坐在地上,神情痛苦地捂著檔。
而凌姑娘從地上站了起來,拍拍土,清脆而短促地說:
「咋滴,你那玩意兒這麼弱不禁風?」
她說完才又喘了兩下,朝我看過來了。
另一個衙役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,伸手便要去抓她。
她氣喘籲籲卻仍舊靈巧地閃身躲了:「嘿,還合伙欺負人呢。」
那人一個踉跄,差點也摔一跤,驚怒之下一把從地上抓起那鞭子——
卻發覺另一頭在我手裡。
地上他那同伴還在哀號,嚎得他氣急敗壞起來,使了狠勁,厲聲道:「混賬東西,敢給你爺爺造反了!」
我原想著任他怎麼拽都不放手,可後背方才挨的那一下這會兒估計已經青了,使起勁來疼得要命。
此時見他越來越用蠻力,心下一動,手上輕輕一放。
那衙役倒退三步。
噼裡啪啦地就倒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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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可能笑得太大聲了一些。
眼見著陸指揮使走過來了,神色還有些不虞,我連忙扯了一下凌姑娘的袖子。
陸指揮使淡漠地聽完了那兩個衙役告的狀,眼風掃了掃凌姑娘,彎腰把那根鞭子撿了起來。
「不想走了?」
我不是很敢接這句話。
凌姑娘磕磕巴巴地回答:「要是不能不想,也是,是可以……想的。」
陸指揮使很愉悅地笑了一聲。
「想走就繼續,不想走就來馬車上。」
那告狀的衙役傻了。
凌姑娘雙眼放出了精光:「哎呀,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。」
陸指揮使朝她展顏一笑,向後招招手,身後的錦衣衛便忙不迭放下了馬車的凳子。
我察覺了一絲奇異的不妙。
這閻王笑起來,怎麼好像……比我還要好看一分呢?
更別說他身上那件張揚至極的蟒袍,再配上黑金貂皮鬥篷,當真是襯得人寬肩窄腰,氣宇軒昂。
若非典詔司兇名在外,為著這身衣服,怕是也有人願意去任職的。
我看著凌姑娘提了衣擺朝他走去,心裡到底還是忍不住有些發悶。
隻是轉念一想,她能乘馬車就好,這便宜放著不要才傻呢。
更何況我連休書都寫了,與她如今也不能算夫妻……
但是退一萬步講。
不算夫妻我就不能爭一爭嗎?
說不準她就是喜歡我這樣的……
我一低頭,看見了自己身上發灰的粗布棉袄。
我很沒有底氣地想,或許新婚那晚我穿得也算好看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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