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一連昏厥三日,醒來時如同隔世。
身上雖有積疾在身,心情卻好了許多。倒是母親看著我的脖頸上的一道傷疤,流淚道:
「將你養得太好,太痴情了些。」
我不過一笑。
東宮的書信一封一封地送來,全壓在妝匣中,我很少去讀。
反倒是日日提著食盒,去給在白鹿書院任職的父親送飯菜,恍惚中還以為自己還是閨閣女兒。
我不止帶父親的飯菜分量。
還給父親隔壁院的白衣少相帶一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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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一連半個月都被拒之門外。
直到第十六日,白衣少相終於受不了我一日日的叩門,怒而開門。接過我手中食盒,不冷不淡地問:「你為求何而來。」
我淺行一禮。
不卑不亢,似乎不知自己說的是多石破天驚的一件事:「請少相教我。身為聖旨欽賜的太子妃,如何能與太子和離。」
他冷淡的神情瞬間一凝。
蘇山玉,年二十二。世人稱其為白衣少相。
十三歲因天資聰穎,被聖上封為丞相。至及冠之年,功績無數,卻辭官遠行。如今暫時歇腳於白鹿書院,聖上遇到難以裁決之事,都會來請問於他。
蘇山玉短暫的一生中遇人不可勝數。
不過是平凡的一個午後。
卻遇一行走都不便的女子,脖頸上纏著一層白紗。
問他,如何與太子和離。
10
與尋常男子和離尚且不易,更遑論富貴天家。
我自己沒有辦法,隻好來詢問他人。
然而少相注視我許久,卻道:「本朝乃至前朝都沒有太子妃和離的先例,隻有太子妃犯下大錯或不受寵而被廢黜的,且她們都未活著離開東宮,多為在東宮幽禁至S。」
如此艱難。
我早就知道。
隻能勉強地笑笑,謝過少相,轉身便要離開。
卻見少相喊住我。
我詫異停步,眼中迷茫又失落。
白衣的青年立於柴門之下,倨傲又狡黠地一笑:「然而,並非沒有辦法。」
11
鄭氏為了替我祛祛病氣,特地舉辦宴席,廣發宴貼。
東宮太子特地向皇上告了三日假,隻為來赴宴給我撐腰增光。
其餘權貴,自然來得不在少數,連書院裡的學子,都下山來湊個熱鬧。
我也少不了要和舊人敘舊。
昔日太子落難,被娘家接回去的側妃章氏柳氏也來赴宴了。隻是旁人看她們,左不過不屑地嗤笑一聲,轉過了頭去。
太子記仇,凡是在他假意落難時當牆頭草的官員,如今都沒什麼好下場。
章柳二人,日子自然也不好過。
我被左左右右的貴女給圍著,抬頭見她倆紅著眼圈的模樣。
不過嘆了口氣,抬手招呼她倆過來。
笑著問:「你頭上簪子好漂亮,是誰家的工匠做的?」
一個解圍的輕微舉動,可在場誰人不是聰明人。便可知道,我的態度便是東宮的態度,我寬宥待她們,旁人日後自然也不許為難。
章氏喊了我一聲娘娘,眼淚就滾落了下來。
聲音中都是感激。
我給她拿絹帕擦了擦臉,溫柔道:「哭什麼。」
那時東宮有難,誰都說不準,是明天還是下一瞬,皇上就會治東宮的罪,輕則流放重則凌遲。
生S面前,誰人能不害怕?
我也做不到,我也害怕。
從聽聞殿下失蹤的那一天起,我走的每一步都害怕。可是,當時覺得,不得不去做。
粉身碎骨也不得不去做。
12
雖是鄭氏宴席,眾人心卻沒定。無非是在等真正的宴席主角,東宮太子登場。
此處樓臺勢高,可見鄭府外道路暢通。
剛下過一場雨,我的膝蓋受潮而生疼,終究是數月前日日跪拜求告留下了隱疾。
幾個貴女正靠著我,笑著道:
「太子殿下想必給娘娘挑禮物挑遲了,等會娘娘可不能輕易饒過殿下。」
我忍著疼,側著臉微笑不說話。
周圍卻突然起了聲音。
眼前的貴女們一時間竟然也停了動作,面面相覷。
我往臺閣下瞥了眼,姍姍來遲的太子殿下紅衣烈馬,懷中卻分明抱著個美人,笑聲琳琅。太監先他兩步,上來先來稟告:
「太子妃娘娘,太子殿下路上遇到未入府的新側妃,新側妃不小心湿了鞋襪,殿下帶她去換,等會再來見您。」
太監退後。
剛剛還在調笑的貴女們都不說話了,小心地看著我的神色。
我倒是神色如常。
隻是殿下來了,總不能真坐在樓臺上等。便起身帶著諸人,下了樓閣。
每一步都走得很疼。
太子殿下牽來了一匹紅馬,說是戰場所獲,專程來送給我的。方才他與新側妃來時,騎的就是這匹紅馬。
我腿沒傷的時候,也曾是騎馬的一把好手。
他摸著馬頭,示意我摸一摸,試騎這匹馬。太子側首,看我的眼神難得的發亮,像個想要分享喜愛玩具的孩子。
我才剛走上前兩步。
伸出手想摸馬,卻見馬兒不耐地別開了我的手,主動走向了新側妃。
場面一度僵住。
想必是先前新側妃騎過了它,討了它的歡喜。我腿疾在身,本也騎不了這馬,這實在是個不合時宜的禮物。
我素來是個賢惠的太子妃,便隻好笑道:
「自古名馬配美人,我不得它歡喜。不如殿下轉贈這位新妹妹?」
卻見殿下慢慢冷了神色,眸光淡淡:「好賢惠的太子妃。萬金難買,千裡帶回的名馬也能輕易轉手送人。」
賢惠是他娶我所願,現在反倒真埋怨起我的賢惠了。
過了好幾息,我才靜靜道:「殿下,您忘了。我因先前為您求情,腿傷成疾,騎不了馬了。」
馬是好馬,隻是留給我,不過浪費。
他呼吸驟然一窒。
果真是不合時宜的話。
不合時宜的贈禮。
13
東宮不缺珍寶。
殿下有心彌補,自然如流水一般送進來。他雖為太子,卻戰場上慣,見慣刀槍劍雨,回首疏忽,原來內院女子的身軀嬌弱,先前為他求情奔勞所積疾病,原來修養數月也見不得好。
太子因此大肆張貼皇榜,誰能治好太子妃身上疾病,賞封官賜食邑,一時間名醫竟然絡繹不絕。
誰能不傳這是段佳話?
甚至不少人誇贊我,說娶妻娶賢,又說,太子妃鄭氏不討太子歡喜,卻能憑一腔真心讓浪子回頭,豈非女子表率?
唯有我的侍女聽了氣得發抖:「什麼不討太子歡喜,得虧賢惠,這難道是什麼好話嗎?」
我不過一笑了之。
其實太子對我的冷淡並非無知無覺。
他是天生被人捧慣了的人,自然知道差別。可是他並不十分在意,夫妻二字,不就是稀裡糊塗地過下去。我再大的不暢意,地久天長,總也該被磨平了,不計較了。
也確實如此,我是不願計較了。
夜中,殿下才歸府,我早已睡下。
適逢風雨,他卻來敲響我的門。我從錦衾中醒來,侍女點亮燈火,映照出雨夜中歸來的太子殿下。
整個屋中因為他的來到,呈現出緊繃的狀態。
我規矩地行禮,喚他殿下。
禮儀半分挑不出錯漏。
卻有內侍替我附耳稟告殿下:「娘娘月信來了,侍寢不了。」
他卻無知無覺,恍惚一瞬。看著寂靜的寢房,想起剛成婚時,他新娶的太子妃,時常夜夜亮著燈火一邊親自做繡活一邊等他。他知道她在等他,卻很少進去。有時他來了興致,推門而入,可見太子妃驚喜羞赧抬起的眼眸。
他靜靜站立數瞬,轉身離開。
這樣的景象,竟然無知無覺,消失不見了。
從此,不會再有。
這夜,太子大醉,在他的書房幸了一位宮婢。
我得替他處理殘局,正宮未有子息,按規矩還得帶上一碗避子湯。隻是見到殿下時,他大醉初醒,見著我平靜熟練的程序,為他料理男女情事。
他全身都因狼狽難堪而僵住。
張口想要和我解釋,卻發現我看他的神情平靜又澄明,在此般情景下,竟如譏諷。
像是在道。
早知道你是何等風流浪蕩之人。
太子面色鐵青,頭一次這樣感到如此難堪與憤怒。
14
時人尚佛,萬佛節到來,長安的氛圍一下歡暢松快起來。
太子早出晚歸,要籌備萬佛節的事宜,與我相見不多。
隻是仍然派人留心著我的病。
蘇山玉又回了長安,太子曾邀他來府上一次,我與他在遊廊上相見。
朝他微微一笑。
他懶洋洋地走過去,卻像想起了什麼一樣,回過頭,散漫問我:「娘娘,還是要做之前說的事情?不後悔?」
我點點頭。
其實何必呢。都在東宮過了幾年了,來日說不準還會有母儀天下的時候,殿下又對我有愧疚。
何必非要和離呢。
我隻是,不願意,再這樣過下去了。
15
此次萬佛節格外隆重。
大長公主都會現身,她是太子的姑母,一生禮佛,未曾婚嫁,太子很敬重她,親自迎她參與祭典。
大禮當日,帝後親臨。正是天子與民眾行至南山大佛腳下。
卻有一隻青鳥銜花枝而來,落到了太子妃頭上。
又有罕見錦鯉一群群沿溪跟著太子妃,麋鹿從山崖上叼著靈芝報喜信。
是為佛光眷顧。
民眾很是激動,頭一次看到如此異象,恰如樓蘭古書上早有的佛女預言。大長公主當即向帝後請命,這般女子天生要皈依佛門五年,為國請平安,才不算違背佛祖心願。
太子妃素來仁善,旋即表明願意為國削發五年,辭去太子妃之位。
民眾情緒高漲,帝後自然允諾。
天下盡歡,隻有太子站在其中陰沉著臉,剛想反對,卻好似觸怒佛意,山崖上轟隆裂墜下一塊石壁。
將他給砸了過去。
16
太子醒來之際,我已理好行囊,預備與大長公主前往西域,聆聽梵音。
東宮諸人都很舍不得我,在我院中哭著道別。
有位側妃哭得最傷心:「哪還能遇到您這樣好的太子妃。」
又擦了眼淚和我說,「走了好。娘娘,您走了也好。」
這裡傷心太多,委屈太多,走了也好。
全院子的哭泣聲卻突然都倏忽停止,卻見負傷的殿下蒼白著臉站在那裡,注視著我。
他揮了揮手,諸人便隻好不舍退去。
殿下道:「是你做的,是也不是?」
什麼佛意,什麼古書佛女,不過是蘇相替我想出的法子,又求得大長公主幫忙,終於得償所願。石壁墜落倒是意外,也許真是天意。
我自然不能承認。
隻能抬眼道:「殿下在說什麼?」
「你怨我當初假意失蹤的事情沒告訴你是不是?朝堂政事,豈能告訴你一介婦人,豈不荒唐。我失蹤那些時日,你為我所做所為,我也吃驚感動,立志以後彌補你。我做錯什麼?你有什麼好怨恨我的?哪怕是我寵幸再多女人,我是當朝太子,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本屬尋常事,你又有什麼好失意的?有什麼好覺得我對不住你的?」
我側過臉,看見東宮牆壁上的幾道裂痕。
看,年歲過去,當年再好的工匠做的牆壁, 也有裂開坍塌的一日。
再多的期冀,也都會被磨沒。
我再一次看向殿下,笑著嘆了口氣,卻落了淚:「殿下, 我不怨你。」
我真沒什麼好怨恨的。
殿下從始至終都沒要求我做過什麼,無非是我昏了頭,多了不該有的期冀。
我便靜坐在這裡:「我知殿下娶我,因我出身好, 品行中正。成婚多年, 殿下好美人,素來風流, 讓我照理內宅,卻也從沒給過我面上的難堪, 給我太子妃的尊榮。感懷君恩, 是故得知太子失蹤,我走出宅院, 四處奔走乞憐, 一己之力薄弱, 自不量力想給殿下討個公道。殿下從未讓我這樣去做, 殿下自然無錯。隻是我每每午夜夢回, 想起當時典獄司闖進東宮後亮出的刀劍, 還是會膽寒難眠。東宮姬妾無數, 我有心無力,想起當初婚時誓言,總覺處處違背, 並非夫妻。」
我隻是, 厭倦了這樣的日子。
殿下何錯。
風流之人,涼薄之人,本不值得託付真心。
時辰並不早了,其實該到去找大長公主的時候了。
我才剛站起身,卻聽見殿下嘶啞的聲音。
「娶一賢婦,託付後宅。我從未多替你想過。當時回長安, 我隱於暗處, 見你為我奔走,我無數次想告訴你實情, 恐傷大計, 終究不能。當日你拔劍, 還好未出事,我現在仍然後怕不已。我亦從未想過你之情深, 回首已然來不及。阿元, 是我負你。」
我才走出去兩步。
卻聽見身後重重的跌倒聲。
他說, 是我負你。
17
已經不知是這數月來,第幾次來到這處宮門了。但和前些次來為太子被誣陷謀逆一事求情不同,我不必日夜哭跪在宮門口,卻連皇上皇後的面都見不著了。
「我這」不少民眾相送。
出了城關,心緒仍然未平, 卻在觸及到十裡亭前那一襲白衣時, 驟然平靜了下來。白衣少相就等在那裡。
來告別和送我一程。
我掀簾,想要謝他出手相助。
卻見少相微微一笑。
他道:「天高水長,從此不再是太子妃, 你自由了。」
我倏爾一笑,心頭一松。
這是最好的一句祝福。
我看著西行路上的黃沙,我確定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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