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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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夫人第四次生下女嬰後,我作為等郎女被買進府,和一隻大公雞拜堂成親。
府中丫鬟都誇我好福氣,從卑賤的獵戶女一躍成了少夫人。
她們笑著望向岑夫人第五次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「秋水啊,那就是你未來的夫君。」
「你一定會喜歡他的。」
1
我入府那天,是個難得暖洋洋的冬日。
岑夫人剛生產不久,面色白得好似屋外尚未消融的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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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其他純陽命格的姑娘們站在一塊,等著她最後的選擇。
大丫鬟半夏雪亮的目光一一掃過我們。
「都說說吧,你們為什麼要來當等郎女?」
等郎女是近年來民間興起的風俗。
若是哪家遲遲等不到男丁,便先替他娶個媳婦,以此達到招男引丁的目的。
而這媳婦,便是所謂的等郎女。
顧家五代單傳,岑夫人進門後便主動替老爺納了妾。
可說來也怪,明明每日滋補湯好生養著,那姨娘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。
倒是夫人自己懷了又懷,接連生下四位小姐。
老夫人在佛堂急得團團轉,六神無主間竟做了一場夢。
夢裡有位鶴發童顏的老神仙,笑眯眯告訴她:
「岑家到這代本該絕嗣,若想逆天改命,隻能送走之前的小姐,溺S剛出生的女嬰,再尋個十二三歲純陽命格的女娃娃做等郎女,方才有一線生機。」
老夫人駭得臉色慘白。
可思索幾息後她又大著膽子問:「這,這便夠了嗎?」
老神仙但笑不語,揮揮衣袖,化作團霧翩然離去。
再之後四小姐便不幸夭折,先前的三位小姐也都被送去了鄉下別莊。
這些秘辛,都是受過我爹恩惠的人牙子崔叔告訴我的。
而我,便是岑府尋來的純陽命格女娃之一。
2
我們大都是人伢子手裡的賤籍,誰都不願錯過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。
日頭正好的堂屋裡,很快便有人大著膽子表忠心訴苦衷。
我悄悄抬起頭打量。
隻見岑夫人出神地望著手邊小衣,從頭到尾什麼話都沒說。
直到她倦怠地閉了閉眼,半夏立刻上前,指揮著婆子把先前出聲的人全帶了下去。
堂屋眨眼就空了一大半。
剩下的人面面相覷,不明白她究竟想聽個什麼回答。
我正猶豫間,身後穿著桃粉羅裙的女子施施然上前:
「我願助夫人誕下麟兒,助岑府傳宗接代。」
我認得她,隔壁村秀才的女兒劉春香。
她讀書識字,自然也明白等郎女的意思。
岑夫人定定地瞧著她,眼中漆黑如墨,看不出情緒。
春香卻備受鼓舞,大著膽子繼續毛遂自薦:
「夫人,您收下我吧!我是天生的鳳凰命,極貴的命格,保管能替您招來兒子。」
我在心裡嘆了口氣,直覺這不是夫人想聽的,甚至是厭惡的答案。
鳳凰命有什麼稀奇?這屋裡如今滿滿當當站著十幾個,任人採擷。
而我雖沒讀過什麼書,卻也明白將心比心的道理。
若我是剛失去四個女兒的岑夫人,此刻會恨不得撕爛春香的嘴。
但春香不知道這些秘辛,被帶下去時滿臉不可置信:
「我是秀才的女兒,讀過書,有學識,比尋常鄉野丫頭不知強了多少倍,夫人您選我一定不會失望……」
她的聲音尖厲急迫,很快被婆子拿破布堵住,隻剩下模糊的嗚咽。
剩下的人愈發戰戰兢兢,沒一個能入夫人的眼。
半夏小聲勸著:「小姐,老太太那邊不好交代……」
夫人極輕地嘆了口氣,目光從小衣轉到我身上:
「你一直都沒開口。說說吧,你又是為了什麼?」
我無聲握緊衣袖,將頭垂得更低,訥訥道:
「回夫人,我是為了那十兩銀子。」
3
在淪為賤籍前,我叫李二丫。
家住在杏花村村尾,山腳下的那間土屋。
我阿爹是獵戶,阿娘是繡女。
我在家中排行老二,上頭有個叫大丫的阿姊,底下有個剛滿三月的幼弟富貴。
因為爹娘的本事,我家裡的飯菜總能比旁人家多些油水。
而我,既不用像阿姊那樣早早幫爹娘做事,他們給弟弟買東西時也會捎帶上我那一份。
因為這些,村裡同齡的丫頭們總是很羨慕我。
聽到這裡岑夫人笑了聲:
「你這丫頭倒是有趣。若你爹娘真對你那樣好,又怎麼會為了十兩銀子把你賣來做等郎女?你可知我這胎生的若不是兒子,你也是要跟著沉塘的。」
我點點頭:「知道的,夫人。但十兩銀子省著些用,足夠治好阿娘的病,帶著阿姊富貴穩穩當當過個幾年了。」
岑夫人品出些不對:「你爹呢?」
我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:「S了。」
今年冬天,一場大雪紛紛揚揚,壓垮了村裡不少草屋,也壓垮了阿爹的脊骨。
大雪封山,家裡的米缸見了底。
他一咬牙,決定冒險上山打獵。
這一去,便再也沒能回來。
阿娘哭瞎了眼,後來雪停,連刺繡的活也幹不了了。
「家裡沒了頂梁柱,生計便難以維持。我左思右想,覺得自己既沒有阿姊能幹,也不如弟弟重要,索性將自己賣了,至少能讓他們活下去。」
我真心實意給岑夫人磕頭:「若是您瞧不上我,收了我做個粗使丫鬟也好。」
哪怕隻有幾吊錢,也能讓家裡渡過這道難關了。
明明是數九寒冬,冷汗卻浸透我的衣衫,我跪俯在地,心跳如擂鼓。
全家性命皆在這一念之間。
若是岑夫人心軟,我家便有一線生機。
幸而,我賭對了。
岑夫人仁慈,允我先回去安頓好,再挑個良辰吉日入府。
我攥著十兩銀子回了家。
病榻上的阿娘睜著雙空茫的眼,阿姊則抱著弟弟泣不成聲:
「二丫,苦了你了。」
我無言地握住她們的手,扭頭望向白雪皑皑的山林。
前路茫茫未可知。
在這一刻我由衷地期望,岑夫人的下一胎定是兒子。
4
五日後的傍晚,積雪消融。
我坐上一頂桃紅色小轎,搖搖晃晃地從角門被抬進岑府。
出乎我意料的是,同行的還有一頂轎子。
對方也發現了我,撩開簾子,露出春香的臉。
她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帶著不屑冷嗤:
「夫人的眼光也不過如此,竟看上你這麼個粗鄙丫頭。等著吧,你鬥不過我,我有的是法子讓她後悔。」
喜轎相交片刻,在後院分道而行。
半夏後來憤憤地告訴我。
原來春香那天被帶下去後,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找到府裡的莫姨娘,勸說她也招了自己做等郎女。
左右老夫人抱孫心切,便半推半就地允了。
可那天直到和大公雞拜堂成親,我都想不明白,春香為何要主動跳進這個火坑。
他爹是十裡八鄉頭一個的秀才,怎麼就到了賣女兒的地步?
第二日一早,我被擺弄著換好衣服,先去見了岑老爺和夫人。
夫人一如既往地神色淡淡。
隻說我若真幫她生下兒子,便去官府替我脫籍,做府裡真正的少夫人。
倒是老爺看了我幾眼,低呼造孽,匆匆用過早飯便去了軍營。
夫人接著帶我去了老夫人的院子。
莫姨娘和春香也在。
老夫人還未醒,我們便生生在院子裡站了小半個時辰才被迎進去。
我跟在夫人身後低眉斂目,心說原來大戶人家的媳婦也不好當,多的是法子叫人磋磨。
化雪的天,朔風吹拂,我隻覺渾身都冒著寒氣。
老夫人視夫人和姨娘如無物,倒拉著我和春香的手喜笑顏開。
最後更是拍拍我的屁股,讓人拿了隻銀釵給我:
「你是個有福氣的,定能為我招來孫子。」
我在春香針扎似的目光裡訕訕笑著,對這種莫名的示好感到不安。
好在老夫人的偏愛並沒有持續多久。
我和春香入府的第二個月。
莫姨娘院裡傳來消息,她有孕了。
5
這些年夫人一個接一個地懷,莫姨娘有喜還真是頭一遭。
老夫人特意請了名醫相看,都說左脈滑大,定是男胎。
府裡的下人背地裡悄悄討論:「那二少夫人莫不真是個鳳凰命?」
老夫人歡喜得緊,流水般的好東西往莫姨娘院子裡送。老爺嘴上不說,這些天眼角眉梢也都是喜意。
好幾次我在小花園裡遇見春香,她渾身首飾叮當作響,得意揚揚地撞我的肩膀:
「二丫,早說你比不過我。等著吧,岑府長子一出生,正室的位置遲早要換人來做。」
我沒說什麼,隻溫和地糾正:「你該喚我秋水。」
入府後夫人便替我改了名字,替我開蒙,親自將我帶在身邊教養著。
我知道,有時她會將我當成大小姐淑容,對我多有縱容。
府中的風言風語傳到了老夫人耳裡。
她派了身邊最得力的嬤嬤,和春香一起送來一碗湯藥。
黑乎乎的,聞一下嘴巴都泛苦味。
春香拿帕子捂著嘴笑:「這可是姨娘壓箱底的促胎方子,夫人可莫要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。」
那嬤嬤膀大腰圓,立在門前,親眼見夫人一滴不剩地喝了才滿意離開。
「老夫人說了,正房永遠是正房,夫人還需多努力。」
人都是貪心的。先前明明隻求有個孫子能傳宗接代便好。如今真要有了,又在意起嫡庶之分來。
半夏氣得直扯帕子:「狼心狗肺的東西,當年若不是小姐你下嫁,岑府如今什麼光景都尚未可知!」
夫人還是那副淡淡的模樣,對著日光瞧我新抄的《千字文》。
「不錯,字有些長進。」
半夏是隨夫人從小長到大的,急得直跺腳:
「難不成您要任由偏院那倆騎到我們頭上不成?!」
「要我說,若是她們真得了個帶把的,不如就抱到咱院裡養……」
「住口!」
夫人猛地一拍桌子,胸膛劇烈起伏著。
她不解地望著半夏:「你明明知道……為何還要說這種話?!」
半夏噌地跪下,紅著眼眶拉夫人的衣擺:
「小姐,您得早為自己打算啊!」
那是我第一次見夫人動怒。
無論半夏如何勸說求饒,夫人還是打發她做了半月的粗使丫鬟。
半夏走後,夫人問我:「你可覺得我做得過分了?」
我垂眸輕輕道:「不曾。夫人,您將心比心,知道骨肉分離的苦,便也不想讓莫姨娘有那一遭。」
夫人眼中染上些許笑意:「倒真是個聰明伶俐的。」
「那我問你,若莫姨娘真生了長子,你怕不怕?」
我搖搖頭,問出心裡的疑問:
「怕是不怕的。可我總覺得奇怪,莫姨娘多年未孕不假,可誰又能真篤定她這胎就是兒子呢……」
更何況——
若老夫人真在意嫡庶有別,夫人的母家和姨娘的母家孰輕孰重,很容易取舍。
夫人笑了笑,沒有回答。
6
轉眼就入了夏,莫姨娘的月份大了,行事越發刁蠻跋扈。
府裡消暑的冰塊以養胎為由被她要去一多半,剩下的又多半去了老夫人那裡。
夫人生四小姐時落下了病根,忌熱忌冷。
半夏從外院回來後性子沉穩許多,默默給夫人扇風。
我瞧著夫人日漸消瘦的身子卻忍不住了,偷偷去了管事處想要些冰塊回來。
春香卻也在,正頤指氣使地讓小廝將冰塊都送給莫姨娘。
她對上我的視線,輕蔑一笑:「秋水姐姐也來了啊?可惜這冰塊是老祖宗特意批給我家姨娘的,辛苦你白跑一趟了。」
周遭的婆子小廝都沒搭腔,是默認的意思。
我湊上前,在春香耳邊低語:「你把府裡銀錢偷偷給家裡的事,我都知道。」
「春香,我不想鬧得太難看。各退一步,我們都有活路,不好嗎?」
她難以置信地瞪著我,憤憤咒罵:
「還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。貪圖享受還裝什麼清高?我呸!」
最後,我如願帶了半桶冰回院裡。
春香怕我將事情捅出去,從此對我忌憚許多。
有時被老夫人派出去一起做事祈福,竟也會笑著與我攀談。
她眼睛亮晶晶的,拉著我的衣袖懇求:
「好秋水,你行行好,別把這事告訴別人。我阿爹阿兄讀書趕考都需要銀錢,我總得幫扶一些。」
見我不說話,她又握住我的手:
「這樣,等姨娘日後做了主母,我定不會為難你和夫人,可好?」
我笑了笑,終於開口:「我要是想說早說出去了,你不必這麼緊張。」
眨眼便到了莫姨娘生產的日子。
女人悽厲的號叫,一盆盆猩紅的血水,觸目驚心。
我默默揪緊手帕,也撐住春香搖搖欲墜的身體。
後半程莫姨娘血虛脫力,老夫人急得用珍藏的百年人參為她續命。
一直折騰到半夜,才終於聽見嬰兒嘹亮的哭啼。
所有人都松了口氣。
可等穩婆抱著孩子出來,老夫人顫巍巍上前一撩襁褓,當場便暈了過去。
仍是個姑娘。
春香的主母夢,碎了。
老夫人斷定一切都是春香的責任,將她打了二十大板,不日就要和五小姐一同沉塘。
說不出是什麼心情,我去探望了她。
春香鮮血淋漓地趴在稻草堆裡,短短幾日就從岑府的功臣變成罪人。
我看著她,好像看見不久後我的未來。
她氣若遊絲,見我來了,還在嘲諷:
「你來幹什麼?落井下石嗎?好歹我爽了一把,不憋屈。」
「我現在才明白,沒有孩子便是最好的結局。秋水啊,你最好祈禱夫人永遠不會有孕。否則我的今天,便是你的明天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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