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，我可能是瘋了。」晴晴媽閉上眼睛，無力地說。

「後來她又搞什麼 COS，買各種服裝，一件上千上萬的，我不給買，她就要跳樓，要割腕。這次又要買演唱會的票，我實在拿不出錢，沒想到她說你女兒給她買票，偷著從家裡跑了。」

 

「我女兒？真的嗎？」我有點不敢相信，我女兒好像追星沒那麼狂熱，平時也算乖巧。

 

似乎看到了我的想法，晴晴媽拿出手機，點開一個群，遞到我面前。

 

「晴晴就是跟你女兒在這裡認識的。」

 

我對網絡這些不熟悉，看著一直刷動的屏幕，半晌是懵的。

 

「這是罵父母的群，我之前為了監視我女兒，潛伏進來的。」晴晴媽苦笑著說。

 

「罵父母？」我不解地看著她，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 

「對，就是辱罵父母撒氣的群，每個進群的人都要用最惡毒的語言罵父母，才能通過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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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說著，群裡突然加進一個新成員。

 

群主寶兒姐出來歡迎，然後加了一句，「請開始你的表演。」

 

「那一對老登，惡心S我了，真想一個大嘴巴子抽S他們兩個，直接揚灰別浪費資源了，活著都是多餘的……」

 

「我花錢買張演唱會的票，跟割了他們肉似的，他們也不想想，自己花多少錢？買煙不用錢嗎？買化妝品不用錢嗎？」

 

「我真想把他們都給噶了，那樣就沒人在我耳邊嗡嗡了，煩S了！都毀滅吧！」

 

隨即一堆人出來附和，都是在咒罵自己的家長，越說越熱烈。

 

而他們細數的家長的罪行，刷新了我的三觀。

 

父母賺錢，花一部分在自己身上，不是應該的嗎？爸爸辛苦養家，抽煙也是罪？媽媽買件化妝品怎麼了？

 

這在他們眼中都是不配的行為，難道父母隻能給他們當奴隸，用盡全力去供養他們，對自己好一點都是錯？

 

這些孩子是什麼樣的三觀？是哪裡學來的？

 

我感覺到一陣窒息，老公見我臉色不對，默默把手機從我手中拿開。

 

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，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什麼，那個寶兒姐，不會是我女兒吧。

 

我搶過手機，正好看到寶兒姐在發言：「罵得好，我家兩個老登也是欠收拾，這次還想讓我服軟，等著吧，我讓他們好看！」

 

我確定了，這就是我女兒，我的手哆嗦著就要輸入文字。

 

晴晴媽一把搶過手機，「你別亂發，這是我能找到我女兒的唯一地方了，要是暴露了，我要被踢出群的。」

 

6

 

我老公把我拖到外面，讓我放松心情。

 

我的心情復雜極了，手把手養大的孩子，突然變成了陌生人，不對，我們連陌生人都算不上，是仇人。

 

「怎麼辦？」我問老公。

 

「她是成年人了不假，可是對社會的陰險惡毒認識不深，我們還是不能放手。」老公嘆口氣，我知道他又心軟了。

 

後來我問晴晴媽：「你女兒也這樣罵過你嗎？」

 

她無力地說：「你覺得有例外嗎？」

 

「那你不生氣？有沒有想過放棄她？」

 

「不氣是假的，我這身上的結節都長滿了，有時真想一閉眼解脫算了。可是現在我還沒解脫，就要負一天的責任，是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的，我有責任照顧她。」

 

我不知道怎麼答，好像晴晴媽的境界，我達不到。

 

我看了一眼群成員，沒有晴晴的名字。

 

「她改名了，怎麼會用原來的名？這些孩子都是恨極原生家庭的，不會用原來的名。」晴晴媽給我解釋。

 

這麼一說，我突然又有了一點欣慰，「我女兒還在用她的名字……」

 

「你別做夢了，那不是她原來的名，隻是她喜歡的一個動漫角色，叫寶兒姐。」

 

我剛還殘存的一點幻想也破滅了，對，都到這個地步了，還有什麼不一樣？

 

我們等了半宿，群裡總算有了有用的信息，寶兒姐在統計去看愛豆演唱會的人數。

 

之前我是知道她喜歡這個愛豆的，也陪她看過兩次。

 

哪次都是我從住宿到買票，安排得妥妥貼貼，她還諸多不滿意，一會說房間小，一會說我叫車太慢，一會又說吃的不滿意。

 

這次她倒顯出非凡的組織能力，事事都安排得妥帖，還任勞任怨，十分耐心，讓我哭笑不得。

 

晴晴媽拿到女兒要入住的住址後，總算松了一口氣。

 

我注冊了一個小號，加了女兒的 QQ，這也是她的小號。

 

接頭暗號是愛豆的名字，她以為我是粉絲，當我亮出身份時，她大怒。

 

「你們陰魂不散吧！為什麼一直跟蹤我，你們想幹什麼！」

 

「我們想跟你好好談一下。」老公見我抖得不成樣子，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，就搶過手機。

 

「我不想跟你們談，裝累了。如果你們有自知之明，就斷親吧。」

 

「你是不是過分了？我們做什麼了？要你恨成這個樣子！還斷親？你瘋了嗎？我們哪裡對不起你？」

 

我老公看到斷親兩個字瞬間被激怒了。

 

他激動起來比我還猛烈，一頓輸入，女兒那邊也不示弱。

 

「你們自以為是的左右我的人生，你們自己是廢材，把希望都壓到我身上，你們撂這兒押寶呢？我不是你們的工具人，我不承擔你們強壓給我的責任！」

 

「我們從來沒說過要你承擔責任，我們都是為你好！」

 

「閉嘴！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，為了你好！為了你們好吧？哪裡就是為我好了？你們就會自我感動，還強制我接受感動。我早受夠了！就等著有一天能離開你們，逃出你們的牢籠！」

 

「你不需要逃，你是自由的，我們從來沒想過綁住你，甚至沒想過要你給我們養老……」我老公無力地打出這句話，淚水已經流了滿面。

 

「那可太好了，那就斷親吧，等我回去我們就去公證，我給你們自由，你們也給我自由。不過大學四年生活費還是要給的，一年不多要，除學費外給我十萬就行了。沒時間跟你們扯皮，你們自己考慮吧。」

 

「真可笑，你想要自由，還需要我們的經濟支撐，想自由就完全要自由吧！」

 

我老公點了一下發送，一個紅色嘆號把我們隔成兩個世界，她把我們拉黑了。

 

7

 

我們兩個像虛脫一般，癱在椅子上，久久說不出話來。

 

這幾天一個接一個的打擊，讓我們兩個四十多歲的成年人很崩潰，我們自以為幸福的世界在一點點崩塌。

 

在這之前，我們是別人眼中的幸福家庭。夫妻恩愛，都有自己的穩定收入，女兒乖巧懂事。

 

可是，一下就變了，都不一樣了。

 

我開始懷疑人生。

 

我緩緩看向老公，含淚道：「我有點堅持不住了。」

 

我真想一閉眼睛再也不睜開，我想結束這一切。

 

「沒事，還有我。」他拉住我的手，給我一點溫暖，不然這世界我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了。

 

也許女兒說得對，我們就是兩個廢材，圍著她轉，把希望都寄託到她的身上，已經把自我給丟了。

 

「從現在開始，我們為自己活吧。」我老公先說出了我的心裡話，我重重點了點頭。

 

我們回到家，努力恢復生活狀態。其實我們早就做過女兒去上大學後的人生規劃，我們預見到生活會一下子空下來，會有失衡。

 

現在我們努力對自己說，就跟原來一樣，就當她走了，我們要回到自己的生活正軌。

 

沒想到，女兒那邊很快就出事了。

 

晴晴媽先找到我們，驚慌失措地說：「她們出事了，被騙了！」

 

原來我女兒跟幾個 QQ 群裡的成員一起約好去看愛豆的演唱會，她大方地負擔了幾個條件不好的女孩的住宿費用。

 

可是沒想到落地就有點懵，說好來接她們的房東憑空消失了，還拉黑了她們。

 

她們按地址找過去，發現並不是民宿。

 

她們正不知所措，來了一輛面包車，說是房東走錯地方了，來接她們的。

 

開始她們還挺開心，上車就跟接她們的人聊起來，都粉一個愛豆，有共同語言，很快就放下心裡的戒備。

 

她們被拉到一處郊外的別墅，看起來有些荒涼，可是她們還在興奮中，又都是沒有社會經驗的孩子，沒理會那麼多，反正房間多，她們很快分好房間。

 

等她們下來集合時，有一個自稱是愛豆的親媽粉的女人出現了，她先是給她們發了很多愛豆的周邊和籤名照。

 

這讓女孩子們有點意外驚喜。

 

接著她表示，她是粉絲團的團長，接到上面的通知，要搞文明粉絲活動，看演唱會時不能做不允許的事，那些私生飯的行為要被嚴懲。接著把她們的燈牌和手機都收了上去。

 

這時寶兒姐發現不對勁，躲在衛生間向群裡求助，說她們可能被軟禁了，但是又報不出明確地址。

 

群裡現在正亂成一團，孩子們還是小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報警。

 

而寶兒姐發了這一條消息，就再也沒有出現，懷疑手機也被收走了。

 

我和老公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兒，不用說，她們現在處境很危險。

 

這伙人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。

 

「報警啊！」我趕緊拿過手機，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，要爭分奪秒。

 

我們到警局說明了情況，帽子叔叔表示很難辦，因為要跨省，而且隻憑一句 QQ 聊天的消息就報警，有點說不過去。

 

而我和女兒的聊天顯示，我們有過爭吵，她拉黑了我們，還是離家出走。現在她已經年滿十八歲，我們做父母的沒有限制她自由的權利。

 

我聽了半天，越聽越絕望。

 

「那怎麼辦？就等著孩子出事嗎？」我怒吼道。

 

「個人建議，你們去看看情況，或者到當地報案。」

 

我和老公加上晴晴媽，馬上停蹄趕往開演唱會的城市，臥鋪早就沒有了，我們買了硬座。

 

在火車上挨了十個小時，終於到站了，踩上地面的一刻，我渾身僵硬，已經不會走路了。

 

在 QQ 群裡，我們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。

 

有當地的群友通過寶兒姐的信息推測，她們是在南郊的別墅區，那邊的一期工程賣不動，二期三期都爛尾了，很少有人居住。

 

我們先是去報了案，然後就租了一輛車，往別墅區趕過去。

 

8

 

越往半山走越荒涼。

 

司機有點好奇：「你們來探親？」

 

「找個人。」

 

「這裡沒兩戶人家。」司機說著拐進一個破舊的大門，前面的別墅都被荒草圍著，看著就瘆人。

 

「停車！」我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面包車，忙叫司機停下車。

 

「你在這裡等我們一下，我們回程給五百。」我老公見司機要掉頭，忙追過去說。司機有些不情願，可是這個價格又不想拒絕，就點了點頭。

 

「你們快點。時間長我可不等了！」司機對我們又喊了一句。

 

我們走到那個別墅前，就看出來了，這應該就是那伙人的藏身之處。門口的草被簡單清理過，也有人生活的痕跡，門口還支了一個灶，半鍋面條還冒著熱氣兒。

 

想來是因為沒有燃氣，隻能在外面做飯。

 

我走上前，剛要敲門，門一開，我女兒走了出來。看到我們，她滿眼憤怒，對著我當胸重重一推，我向後倒退幾步，要不是老公扶著，就摔下臺階了。

 

「你們是不是有病啊？我到哪你們到哪？非得跟著我嘛！」

 

她咆哮道。

 

「我們找你也有錯？我們不是擔心你的安全嗎？」我憤怒地說。

 

「晴晴在嗎？她在哪？」晴晴媽撲上來，抓著我女兒的手急切地問。

 

「她沒跟我在一起，落地就讓她男朋友接走了。」我女兒冷冷地說。

 

「什麼？她有男朋友了？是什麼人？在哪？」晴晴媽如遭晴天霹靂，人都站不穩了。

 

「你的女兒，你問我有毛用，滾，都給我滾！滾！」

 

女兒說著，上來驅趕我們。

 

「寶寶，你跟我們回去吧，我們都錯了，以後都聽你的。」我老公就是這個慫樣，女兒從小到大都把他拿捏得SS的。

 

我最瞧不起他這沒出息樣，氣得恨不得給他兩耳光。

 

「走，你沒自尊嗎？」我咬牙切齒地拽老公，讓他跟我離開。

 

「寶寶，爸爸媽媽是愛你的，你看你喜歡的東西，我都給你帶來了，我們是愛你的，跟我們走吧！」老公說著把斜挎包打開，裡面竟然是一堆花裡胡哨的發卡、兒童手表這些，他獻寶一樣舉給女兒看。

 

我都懷疑他是瘋了。

 

女兒一巴掌把這些東西打到地上，用力一推，怒吼一聲：「滾！」

 

我不知哪來的力氣，拖著老公回到出租車上，等了幾秒，失魂落魄的晴晴媽也上了車。

 

司機一路把我們送回城裡，隨便找了個酒店把我們放下來。

 

老公坐到車上就沒說話，一直心不在焉地擺弄手機。

 

我辦理了入住手續，他木然地跟我進到房間，坐到沙發上，一言不發，不時掃一下手機。

 

突然，他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，他忙查看。

 

我也湊過來，竟然是女兒發來的消息。

 

「他們把晴晴她們給控制住了，我不打發走你們，他們就要給她們注射藥。現在我們要被轉移了，要走市區的路，車牌子是……」

 

我們急忙打電話報警，這次他們跑不掉了。

 

在去警察局的路上，我問老公：「女兒怎麼聯系到你的？」

 

「我把她小時候用的兒童手表扔在別墅門口了，她是個聰明的孩子，一定會想辦法拿到的。」

 

「你看出來她想要我們救她？」

 

「她在 QQ 群裡求助時，最後一句話是『想辦法聯系我』，後面沒寫誰，應該是被打斷了，後面應該是我爸媽。她想要我們救她。」

 

「這時候想起我們了，我們不是沒用的嗎？」

 

說是這麼說，我還是淚流滿面。

 

9

 

因為我們報警及時，警方設路障，把拉著幾個女孩的面包車截下來，她們終於獲救了，不然就是被轉賣到境外的下場。

 

我老公沒有猜錯，他帶去的東西散落在地上，沒有引起那些人的注意，可是女兒注意到了。

 

她用腳把兒童手表踢進草叢。

 

因為沒有燃氣，每天都要用門口的灶做飯，因為她表現得好，又很順從，所以做飯的事落到她身上。

 

她趁機撿回手表，晚上偷著跟我老公取得聯系。

 

跟著他們做完筆錄，女兒從裡面出來，跟我們上了車。

 

我們一時無從說起，我看著窗外，隻覺得一切都回不去了。

 

「我……」老公剛開口說一個字，女兒馬上打斷他的話。

 

「你們別說了，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，早跟你說過, 你不聽！你們不就會說這句嘛, 從小到大都是，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, 看著我吃虧，來證明你們的正確, 真讓人惡心！」

 

看來這件事, 她並沒有吃到教訓。

 

「你要覺得我們多管闲事, 就不應該讓我們救你。」

 

我忍不住懟回去。

 

「這件事，算我欠你們的人情, 跟之前的事就當一筆勾銷了。以後我們還是各過各的吧，我考慮一下, 大學學費你隨便給吧, 我不要求具體數額了，你們憑良心。我回家收拾一下東西, 就提前去學校那邊，各自安好，餘生互不打擾。」

 

我差點笑出聲來, 是真的想笑。

 

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, 但是我說不出來。

 

「尊重你的選擇。」

 

我老公頭也不回地說。

 

「隨便。」女兒把帽子向下一壓, 擋住臉，不肯跟我們對視一眼。

 

後面我們就真的從她的生活中退了出來。

 

大學學費和生活費按照當地的生活水平給的，四年後，我們再也沒往那個賬號裡打過錢。

 

這期間, 偶爾從她表弟那裡得到一些關於她的消息。

 

她戀愛了，她打胎了，她備考出國, 她準備結婚, 她又分手了, 她失業中……

 

我們不主動問，也不參與, 就像聽別人的故事。

 

我和老公都辦了提前退休, 突然間奮鬥沒有什麼意義了，存錢也沒有意義。

 

我們開始自駕遊, 東逛西逛, 就是從來沒踏進女兒在的那座城市。

 

可能是看我們兩個人過得太瀟灑了, 總有人看不過眼。

 

偶爾有人問，「你們不練個小號嗎？」

 

我嚇得連連擺手：「我們是失敗的父母，沒資格練小號。」

 

是的，過去這麼久了, 到現在我也沒搞清楚，我們錯在哪裡, 是給她的愛太多嗎？或者是還不夠？

 

但這有什麼關系呢？我們已經是陌路了。

 

有時回想起我和她最親密的時刻, 就是她在我的肚子裡，我滿心歡喜地孕育著這個小生命, 想把世界上最美好的都給她。

 

但是，我給的都是她不需要的，那就各自安好吧。

 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