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安西將軍傅清池得勝歸來,要娶他的女袍澤。
百姓們紛紛叫好,連我這個未婚妻也看好。
所以我主動退了親。
隻是安西將軍那義父是個真君子,說對不起我。
我想了想,大著膽子開口:
「您這樣好,願不願意把自己賠給我做夫婿呀?」
1
在普濟寺義診大半月,陸續來了不少病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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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山險峻,上山的路難走,來的大多數是窮苦百姓,病也是一拖再拖的頑疾。
我忙碌許久才歇口氣,捧著碗吃粥時,上山來接病人的百姓聚在一起說闲話。
西徵大軍數日前班師回朝。
領頭的少年將軍長得俊,騎著高頭白馬入城那日,身上掛滿了小娘子們的香囊帕子。
少年身姿如松,氣如虹,陛下見了也十分歡喜,封了他為安西將軍。
見我也聽得認真,有婦人就笑:「不過人安西將軍早就心有所屬……」
她故意賣關子,朝我擠眉弄眼,等著我問是誰。
我捧著碗,笑問:「是誰呀?」
「就是那替父從軍的巾幗呀!那日我看安西將軍與小娘子並肩逛集市,兩人郎才女貌,十分般配……
「林大夫覺得這門親事好不好?」
我一愣,咽下口中的粥,輕輕點頭。
眾人笑起來。
「我們也覺得好!」
說話間,她換了語氣:「隻可惜好好的一對璧人,大將軍竟不同意,非要棒打鴛鴦!」
另一位婦人接茬。
「大將軍而立之年尚未娶親,無情無愛的老古板,哪裡見得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耽於兒女情長?」
「好好的將軍府都要變成一座和尚廟咯!」
「可不是。」
我吃飯吃得慢,山間冷風又吹得急,叫好好的一碗粥都變得冷冰冰。
她們說得不全對。
大將軍不同意他們的婚事,是因為安西將軍早已有了未婚妻。
是三年前大將軍親自定下的,傅清池自己也點頭。
他跟著大將軍出徵前還說呢,叫我千萬要等著他,念著他,不能把他給忘了,否則他可要生氣。
再則,大將軍是馳騁沙場保家衛國的英雄,不是棒打鴛鴦的惡人。
我本想反駁,可回神時竟已天黑,他們接了親人已經告辭,下了山去。
倒春寒的風料峭,吹來了許久都不肯停的陰雨,害我生了病。
我迷迷糊糊收拾東西要下山。
寺裡那個總喜歡跟著我討糖吃的小沙彌攔著門不讓我走,又眼淚汪汪跟住持訴苦。
「阿蘊姑娘病得都哭了,還要鬧著下山,一點也不乖……師傅給我兩塊糖,我送給阿蘊姑娘甜甜嘴。」
我沒吃他給的糖,次日給自己熬了一碗濃濃的苦湯藥,眼睛不眨就喝得幹淨。
我想快些好起來,也想陰雨早日停,讓我趕在安西將軍與心上人成親之前,把庚帖還回去。
不耽誤有情人喜團圓。
也不想讓大將軍枉擔惡名。
我吃了藥昏昏欲睡,迷迷糊糊看見小沙彌嗍著手指頭誇獎我,又皺起小眉頭,舉著剩下另一隻糖塊喂我。
「雖然阿蘊姑娘不怕苦,很勇敢,但……但吃了糖,睡著了就不要哭了好不好?」
2
被將軍府的下人引至前廳。
父子倆還吵得不可開交。
老管家站在門外抹淚。
我聽到傅清池氣憤的聲音:「書上說的勿施於人的道理,難道因為父親是尊長,就可以不遵守嗎?」
大將軍則是壓抑著怒氣。
「當年你跪在我面前求娶阿蘊時,並無半分勉強!如今你要S要活娶別人,你讓阿蘊怎麼辦!阿蘊等了你三年!姑娘家有幾個三年!」
傅清池振振有詞:「那父親就敢說自己無半分私心嗎?阿姊的父親為您擋箭而亡,您因為虧欠她才順水推舟成全這樁婚事,可憑什麼,我要成為您的犧牲品?!」
我爹替大將軍擋箭,是四年前的事情。
不久,大將軍便做主為我與傅清池定親。
我比傅清池大了三歲,定親時考慮了許久,大將軍有意寬慰我。
他說:「我欠你父親一條命呢,也沒有什麼能報答的,隻有收養的這個義子有些出息,就許給阿蘊做夫婿好不好?
「阿蘊以後還會在將軍府生活很久很久,所以要一直把將軍府當家才好。」
我難為情地點頭。
其實心裡並沒有怪大將軍,爹幫他擋箭,是心甘情願的事情。
爹臨終前,也告誡我不要怨。
他說當年他還是一個底層小兵,是老將軍在戰場上救了他一命。
「承蒙老將軍提攜,才有今日光景。」
他看著我,露出一個蒼白虛弱的笑。
「那年你生來體弱,常常發熱驚厥,長到五歲,還不足我臂長,我厚顏求到將軍府上,幸得長公主與老將軍垂憐,讓隨行御醫為你診治……一轉眼便這樣大了,你長得像你親娘……」
沒說幾句,繼母抹淚坐在爹的床前,弟弟妹妹也一擁而上,床沿窄小,沒了我跪的地方。
床簾深重,青磚寒涼。
我跪在地上與父親遙遙對視。
此生長別。
我五歲那年進將軍府治病,一直住到了十八歲,父親一年上門看我一次,府中的趙御醫都逝世了,父親也不提接我回去。
大將軍說將軍府永遠是我的家。
把義子傅清池許給我做夫婿。
我進屋時,廳內一片寂靜,父子倆一坐一跪,誰也沒再說話。
大將軍斜身坐在主位,因著生氣,瘦削冷肅的側臉顯得很是沉默。
我心裡沉甸甸揣著事兒,也隻顧著匆匆一瞥,就低下頭問安。
「起來,不必多禮。」
跪在一旁的傅清池聽見我的聲音,身子一僵,卻不肯回頭看我,挺直的背透出一股無形的叛逆和倔強。
袖中的庚帖焐了一路,掏出來時仍帶著體溫。
我暗暗吐出一口氣,雙手呈上。
「大將軍得勝歸來,本應該早日上門拜見……隻是前兩日在普濟寺義診時,給父親燒了幾卷佛經。
「父親入夢怒斥我不孝,說我不懂禮節,幼時常叨擾府上清靜,長大了又挾恩圖報……
「我輾轉反側,是以今日遵循父親之言,厚顏來解除我與少將軍的婚約,望將軍成全。」
我在病中想了好幾日,想出這一番無懈可擊的退婚說辭,不傷和氣,也不會讓大將軍為難。
我在城外開了醫館,兩年前便徹底搬出將軍府,醫館盈利不多,但足以養活自己。
所以大將軍不必有旁的顧慮。
隻是大將軍還未發話,端著茶進屋的老管家聞言手一抖,叫一盞上好的君山銀針落了地。
碎瓷翻飛,茶香四溢。
老管家哎喲連天拿袖子揩了下眼角,傷心地哭訴:「我的好姑娘,您竟是來退婚麼?那年您要回家去嫁人,我險些哭瞎了眼,好不容易看您和少將軍定了親,闔府上下都歡歡喜喜等著您嫁進來主持中饋,這下好了,叫幾十號人的盼望落了空……」
十六歲那年,繼母說為我訂了一門親,要接我回家待嫁,老管家拉著我的手不讓走,繼母一哭二鬧。
「呸!什麼破鎮國將軍府,我家姑娘非妻非奴,憑甚不讓姑娘回家嫁人?!」
大將軍在郊外練兵,老管家攔不住,被她一把推在地上,摔了腿,眼睜睜看著她扯著我上牛車。
等我回去才知道,她是想把我塞給兵部侍郎家的二兒子做妾,以此作為交換,給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謀個清闲差事。
那郎君私德有虧,最愛折磨女郎,繼母的親生女兒不肯,就把我騙了回去。
我離家數十載,一個人都不認識。
阿爹遠在邊關,一年才回來一次,遠水救不了近火。
天大寒,我被關在房裡餓了兩日,沒有聘禮,沒有嫁衣,隻有一頂青色小轎並一個癟癟的小包袱。
守門的阿嬤趁亂塞給我一枚小小的繡花針,我在自己的S穴比了又比。
我吃了很多年的苦藥,扎了很多次銀針,可我還是怕疼,怕苦,在將軍府治病時,趙御醫也時常嫌我嬌氣。
想來想去還是不敢。
馬兒嘶鳴。
轎門打開,與寒風一同吹進來的,是一隻寬大的手,那隻手長滿了繭子。
我被淚水迷了眼,一狠心扎了上去。
「小娘子要恩將仇報嗎?」
站在轎外面的人不是素未謀面的男人,而是疾馳而來的大將軍,雪花洋洋灑灑似柳絮,地上也鋪了厚厚一層。
他含笑看著我,睫毛凝著冰,手心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裡。
擔轎的漢子早就跑得沒影兒了,我急得直哭,忙去拔那根針。
他任由我抓住他的手,單手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開,披在我身上。
暖烘烘地還帶著他的體溫。
我軟著腿,叫他兩手一舉穩穩送上馬背。
他牽著韁繩,漫天風雪裡他長身玉立。
「走了,接小娘子回家。」
他一句回家,讓我記了很多年,到現在也沒敢忘記。
是我沒福氣。
「可是聽了城中傳言?」
大將軍站起身,玄色衣擺停在三步開外,聲音溫和:「府裡正在準備你成婚的聘禮,有你愛吃的糖糕,愛戴的珠花……
「你開醫館是好事,但將軍府是你永遠的家。」
我低著的頭更深,不敢抬眼與他對視,怕他生氣,也不敢找其他的借口,隻說:「父命難違。」
我知曉大將軍對我爹十分敬重,所以以此為借口,大將軍向來心善,斷不會叫人為難。
隻是見我也跟他犟,他有些傷心。
「可我也算半個父親……」他說。
我搖頭不語,眼睛又熱又紅。
大將軍為國徵戰,換來邊境未來數十年安寧,不該為了一樁小小的婚事,成為棒打鴛鴦的惡人,變成別人口中的談資。
大將軍也不再說話,反而傅清池轉頭來看我,眼神驚疑不定。
三年過去,他長高了許多,面容也褪去少年人的青澀,隻是從前那個喜愛賴在身邊喊我阿姊的少年,此時眼底全然是防備。
怕我欲擒故縱,怕我壞他姻緣。
當初定下婚約,少年努力挺直脊背,克制羞澀,一本正經地說:「阿姊性子柔,容易受人欺負,我要一輩子保護阿姊。」
那時我心裡也有幾分隱秘的歡喜,也憧憬過舉案齊眉的未來。
聽聞他有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,非卿不娶,鬧得盡人皆知。
我去墳前問了父親,又在佛前問了菩薩,隨手抓起的好幾捧樹葉,數了又數,都是單數。
父親和菩薩都在告訴我。
不要強求。
所以我把一針一線為他做的衣裳鞋襪贈給流浪的乞兒,把香囊給了寺裡愛吃糖的小沙彌,連同自制的傷藥,祈福的佛經,零零碎碎一整箱的東西,送的送,燒的燒。
這才來找他退婚。
3
「父親,當年我年紀小,錯把姐弟之義當作情愛,您若真的把我當作親兒子,就該同意退了這門婚事。
「您未成婚,不知什麼是情投意合,也不理解愛而不得、抓心撓肝的痛楚,您出身高貴,一生順遂,我自幼受盡磨難,如今您也要這樣來折磨我嗎?」
傅清池說到情深處,不禁落了淚,他朝大將軍磕了個頭,軟了聲音。
「父親,求您成全我與阿寧吧。」
屋子裡突然靜謐,良久,響起老管家不可置信的蒼老嗓音。
「少將軍,您怎麼能這樣說!您當年受盡主母磋磨,將軍憐惜您囊螢映雪念書不易,這才收您為義子,還錯了不成?
「況且……將軍為了護您,失去一臂,如今就是這樣回報他的麼?!」
我心神一震,抬眼去看,隻見大將軍周身威嚴冷肅,叫人不敢冒犯。
唯獨右臂隻餘空蕩蕩的袖子,被穿堂風吹得寥落。
「怎麼會……」
我怔怔地看著那截衣袖,忍了許久的淚突然像泄了洪,心尖像是被人重重揉捏了,冷風一吹,染上難以壓抑的酸與疼。
傅清池說完也後悔。
他抿著唇,想起那千鈞一發的危急,若不是父親伸臂幫他一擋,西戎人的彎刀本該削掉他的腦袋。
他一臉懊惱,膝行兩步,俯下身子就要叩首請罪。
「父親,我……」
「你走吧,聖上已為你賜府,往後我不會管你。」
大將軍不再看他,清朗錚然的目光觸及我,忽又變得柔和。
「我欠的債,確實與你無關,我自己還。
「養你一場,仁盡義至。」
這話說得重,是要與傅清池恩義兩絕的意思。
「父親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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